------------ 楔子 ------------ 楔子 上古时期,共工与颛顼争帝位,不胜而头触不周之山导致天柱折,地维绝,四极废,九州裂,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洪水泛滥,大火蔓延,人间面临毁灭的灾难。 女娲身在天界,见人间惨象,竟流下一滴血泪。她不忍见人界崩离,借上古神力,历时九天九夜,取石补天。终使山得之以恒峙,水得之以恒流,地得之以贞观,日月得之以贞明,星辰得之以贞朗,霞云电火得之以流光,草木得之以华实。 而女娲流下的这滴血泪滴落于昆仑山瑶池中,得天地之精华,集太液之神气,历经万年,最终化成一株业火红莲。 这修行万年的业火红莲,集天神女娲对人间之大爱,为万年情花。 仙界王母怕万年情花受妖魔所染惹出事端,故常年派天兵把守瑶池中的莲台池。 仙界有仙曰牡丹,为蟠桃守院仙子,西王母贴身婢女。对主理阴阳之气的东华上仙动了凡心,竟欲盗取瑶池的万年情花业火红莲以惑上仙。 东华上仙座前有一灵鹤,本是雉衡山一只白鹤,因禀精金火,受气阳阴,为胎化之仙禽,羽毛之宗长也。经东华上仙点化,最终成仙禽。 这仙鹤刚好飞过昆仑山,见瑶池无一天兵把守,止金穴而回翔,飞下云头探视,正见一仙子欲摘取尚未开放的万年情花。正此之际,仙鹤冲下云霄,啄伤牡丹仙子,鸣九臯而彻天。 牡丹仙子因此事情败落,触犯天条,被贬下凡,受三世为娼之苦。 仙鹤因长鸣惊动九霄,触怒玉帝,也一并打落凡尘历千年情劫。 有道是: 白鹤鸣九臯,情根深重时。 业火红莲劫,仙凡转念间。 ------------ 前卷 浮屠牡丹 ------------ 第一章 心魔定契约 雕花朱床。黛柳眉,丹凤眼,樱花唇。女子绝美的面容此刻如一张薄纸一般惨白,豆大的汗珠从光洁的额头滚落,柳叶眉心紧锁,眉心一颗形如牡丹的胭脂记隐隐发出嫣红的光。 腹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血肉的疼痛,让她险些几度晕厥。她咬着樱花般娇润的唇,唇角已经流出血迹,如白玉般光洁细腻的手无助地抓住床帷,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求生的绳索,死死不肯松开。 “啊!”痛苦嘶哑地呻吟,漫盖而来巨大的疼痛让她已经快要晕厥,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沉睡过去。 “疼吗?”极度魅惑的声音,在她耳边浮起,像一剂阵痛的麻醉药,让她有了片刻的舒缓。 不,她是魔鬼,不能听她说话。女子用手捂住耳朵,想要不受这声音的蛊惑。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可是噬血心魔。”一双冰凉的手捉住她捂住耳朵的手,疼痛让她忍不住发颤。 “来,与我定契,我会让你不再痛苦。”噬血心魔妖媚地吹了一口气在女子布满汗珠的额头上,那汗珠顷刻间就蒸发不见了踪影。 “你看,我拥有无上魔力,只要你与我定契,你想要何物,便唾手可得。”噬血心魔妖化的双瞳发出幽紫的光,她举起纤细的双手,那双手上也发出幽紫的妖色光芒。 “不!你是魔鬼,我就是死,也不和魔鬼做交易。”床上痛苦的女子挣开手,咬着牙决绝道。 “呵呵,到了此时,你还在自许清高么,牡丹仙子?”噬血心魔用手指轻轻触碰女子隆起的腹部,女子的疼痛也随之减了一分:“你连自己的孩子也不保了么?” “我的孩子一定会平安。”床上的女子紧紧抓住床帷,腹部的疼痛又似刀锋绞了起来。 “你的孩子,早就被东华上仙一掌震死在腹中了,你还在痴心妄想,生下他的孩子么?”噬血心魔邪魅地挑眉。 “你胡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杀妖时误伤了我。”牡丹眉心的胭脂记突然暗淡了一些:“不要以为这样能蛊惑我。” “是么?那他为何到了此刻还不来看你,为了这个孩子,你可是要痛死了啊!”噬血心魔嘲讽地一笑:“而且,你痛苦的结果,只是一个被生父亲手杀死的孽障。” “你滚开,我的孩子不是孽障!” “不是孽障么?在你那清高无比的东华上仙眼里,真的不是么?”噬血心魔掐住牡丹毫无血色的脸:“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个孩子,只会是他眼中的孽障,一个毁他神仙清誉,让他受六界轮回之苦、成为堕仙的孽障。” “不,不会,他不会。”牡丹痛苦地摇头,这些话比腹部刀绞之痛让她更加无法承受。 “可笑的女人。”噬血心魔笑了出声,妖媚的笑声尖锐刺耳:“你会求我的。” 说罢就消失了踪影。 牡丹咬着的唇瓣已经流血不止,她再也受不了这样锥心蚀骨的疼痛,一口咬上了光洁的手腕。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来迎接腹中那个小生命。 坚持下去,这个孩子,绝对不能放弃。 “啊!”她嘶哑地吼了一声,用完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灵魂一阵虚脱,神识也不再清明。 幸好,孩子生出来了。 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以最急切的姿势去抱住刚刚诞生的小生命。 在抱起孩子的那一刻,她的脸色顿时苍白,孩子闭着小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小小的手臂和脚掌蜷缩在一团还没有张开,小珍珠一般大的小嘴紧紧抿着没有一丝缝隙。 她的女儿,此刻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你哭呀,你哭呀,大声地哭给娘亲听,你为什么这么调皮,为什么不哭?”双瞳涣散,四肢顿时无力,怀抱着这具毫无生命气息的死胎,牡丹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嚎啕起来。 “心魔,你出来,你快点出来。” “我求你,你出来,救救我我的孩子。” “只要能救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让我做什么都甘愿。” “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牡丹发疯似地在床上磕头,额头被坚硬的檀木床沿磕破,流出殷红的血。 幽暗的紫光一现,妖媚如丝的噬血心魔出现在床沿,捏着牡丹的脸道:“我说了,你会求我。” “救救我的孩子,求你救救我的孩子。”牡丹依旧不停地磕头。 “孩子保不住了,但我可以赐你力量,让你报仇,去杀了害死这孩儿的凶手。” “不!我不会伤害他!”牡丹发疯地摇头,再也不复天界第一美人的风采。 “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清一切么,你的孩子,她只是个死胎,一个被吕洞宾亲手杀死的死胎!”噬血心魔怒吼。 “不!我的孩子一定有救,一定还有救。”牡丹的发凌乱的散开,此刻,她只是一个保护孩子的普通母亲。 “你不要傻了,这世间除了上古鲛族拥有的那颗锁魂鲛珠,再也没什么能保住这被强大仙力所伤的死胎。” “有救,你说,只要有锁魂鲛珠,孩子就有救了!” “传说万年鲛族为护住这颗珠子,早已避世万年,不知踪迹。你以为,这六界至宝能如此轻易得到么?况且,这孩子肉身残破,三魂七魄无处倚,如此稚嫩新鬼,可是妖魔盘中美餐。”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只要你帮我,保住我孩子的魂魄,我就马上和你定契。”牡丹定定地看着噬血心魔的妖瞳。 “真的?”噬血心魔妖异的眼瞳流露出一丝贪婪,抓住牡丹的纤纤手指妖媚一咬,指尖汩汩的血被她吮吸着,牡丹忍不住挣扎,抽出了手。 噬血心魔满足地舔了一口嘴唇边沾上的血迹后,便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打开木心塞盖,抓住被咬破的手指塞进瓶身,那手指上的血随着光滑的瓶身滴入瓶中。 牡丹动了一下手指,心魔道:“别动,佑魂瓶须取母体之血,喂养新魂,才可保新魂七日无损。” 听完此话,牡丹不再挣扎,任指尖的血流入瓶中。心魔接了小半瓶血后,轻挽手指,一道幽光晃过,一抹淡红色的魂魄迅速飞入了瓶中。 心魔邪魅地把瓶子交到牡丹手中:“牡丹仙子,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开始了吧?” 牡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透净的佑魂瓶,里面的魂魄仿佛一朵似火焰的红色莲花。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牡丹捧着瓶子怔怔道:“见完之后,我心甘情愿与你定契。” 牡丹知道,噬血心魔苦苦纠缠她,不过是要她心甘情愿与之定契,借助她对抗仙界。 牡丹只听作不见,她此刻捧着透明的佑魂瓶,满目母亲的怜爱,看着里面那朵微弱得不可察的红莲。 孩子,是你么? 你就是那朵当年我心心念念想要摘取的万年情花么? 此生,你我缘分未尽,你回到我身边,来做我的女儿了么? 那红莲仿佛听到了这一声呼唤,微弱的光稍稍明亮了些许。牡丹眉心那朵朱砂色的胭脂记也在这红色微光的照耀下变得分外嫣红。 ------------ 第二章 断剑斩前缘 蓬莱山中,逍遥居外。 女子一身牡丹花缀饰的粉色烟裙立在逍遥居的竹林前,抱着怀里手脚冰冷的孩子,粉色的胭脂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眉心的牡丹胭脂记掩饰不了她满目的焦灼。 她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找他了。 吕洞宾依然是一身白色的衣衫,飘然若举,立在清幽的竹林间,全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飘渺仙气。 那么清俊,却那么不可及。 “洞宾,我把我们的孩子带来了。”牡丹撑起一脸的笑意,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对着他笑了,一旦和噬血心魔定契,就与他是敌对之人,再也无法这么对着他笑了。 “我们的孩子?”吕洞宾墨似的长发在风中飘散,眼神间一副茫然。“你我何时有了孩子?”他负手站在竹林间,背对着牡丹:“我只记得,我是斩妖除魔的神仙,你是世世为娼的凡人。” 一字一句,锥心刺骨。如利刃割划着她原本柔软温暖的心壁。 你是斩妖除魔的神仙,我是世世为娼的凡人。 好个斩妖除魔,好个世世为娼。 “吕洞宾,你明知我……”明知我为你才放弃仙界神职,受尽这世世为娼之苦。 “知你什么?你不过是小小凡人,扰我仙人清修,竟如此执迷不悟?” 牡丹被他坚如寒冰的话语击溃在地,早知如此,早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却还是不死心,跑来见他最后一面。 何苦来,何苦来。 她抱着怀中的孩子,沉了双眼,道。 “是我执迷,勾引仙人,触犯天条,一切恶果由我来承担。”牡丹颜色不改以往的执拗之色,口吻斩钉截铁:“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够了,不过是仙凡孽障,她终究不容于世。”长袍云袖一挥,满是决绝。她看不见他满眼的淡漠无情。 “你救救她好么,只要找到锁魂鲛珠,她便可活过来了。” “你保下她,只会毁我仙誉,害我成为堕仙,受尽六界之苦。”吕洞宾的话,不含任何感情,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听完此句,牡丹自嘲地笑了。 什么风花雪月,什么长相厮守,什么生死与共,什么巫山云雨,原来都是一厢情愿。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为东华上仙时,我得你所救慕你风采,被贬下凡世世为娼。你不动情,我理解。 你再世为吕洞宾时,我几世轮回来纠缠于你,每一世渡过忘川都不肯喝那口孟婆汤,承受每一世的苦楚,就是为了留住与你有关的记忆,到下一世来找寻你。但你只醉心于修道,不肯接受我的感情,你不动情,我也能理解。 世世为娼之苦,我从不曾怕,我只怕我喝了一口孟婆汤,将你忘记。 可是?现在,我终于拥有了这个孩子,可她却被你视作孽障。 你说,为了这生生世世所受的苦楚,我该不该恨你? 你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怜惜? “我求你,你今日不救这孩子,我便死在你面前。”牡丹说罢,神色决绝地拔出一把玉色的利剑架在自己的颈间。 “你竟如此执迷?生死轮回,人各有命,既然她注定不能来到这世间,你强行保她,岂不是逆违天道?”吕洞宾转过脸来,紧紧蹙着眉心,满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苍凉之色。 “我不信什么天道,我只知道,她是我活下去的信念,我不能失去她。”直吐真言,牡丹总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荒谬。”吕洞宾一道仙法,把架在牡丹脖子上的玉剑震开三尺之外。 “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看在她曾受你一掌垂危至今的份上。”牡丹知道以命胁迫不了他,只好只身跪在他面前,拿出怀中的佑魂瓶,递交到吕洞宾的眼前。 “这般违逆天道,竟用妖物困住生魂。”吕洞宾一手挥开眼前的瓶子,扬手施展仙术欲毁掉佑魂瓶放出生魂,却不想仙力被一道刺眼的红色光芒挡了回去。 浮在半空中的佑魂瓶骤然失去了色彩,落在地面之上,发出“噹”的一声清脆响声。 原本苍凉无波的眼眸被佑魂瓶发出的红色光芒射映得如一颗血红的瞳珠,他眼里慢慢溢出一丝讶异之色,口中不自禁呢喃了一声:“是她?” 那一瞬间,他绝对没有看错,那瓶子里面,是一朵火焰模样的红莲之花。 业火红莲,万年情花。 牡丹反应过来之时,踉跄地爬到佑魂瓶前捡起瓶子,抬起眼已是满眼血丝,浓郁的戾气从四周散发出来,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一般,怒吼:“吕洞宾,此生,你毁这‘孽障’这一次,我便要你以十倍之痛偿还!” 说罢,牡丹捡起地上的玉剑,朝着正在出神的吕洞宾右边胸膛狠狠穿刺了过去。 利剑没入肉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躲开,身形没有丝毫动摇,甚至连那淡漠的面容都不曾有过一丝微漾。 是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这般强大,根本无惧利刃的伤害。以前她竟还傻傻得不肯伤他一分一毫,多么可笑。 终于伤了他。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所顾忌。 噬血心魔,你不是要我和你心甘情愿地定契么,你不是要我对吕洞宾恨之入骨么?你不是要我欲灭仙界而后快么? 现在,这些要求,我都达到了。 我终于可以和你定契,做一个最优秀的定契者,给你足以纵横魔族、毁灭仙界的怨念之气和堕仙之力。 仙门苍生,与我何干? 牡丹苍凉一笑,从他的肉血中飞快地抽出玉色的利剑,道:“你且记住今日所做之事,他日定会后悔。” 她把沾满鲜红血迹的玉剑扔在地上,顷刻那光滑的剑身从中裂开一道口子,断作两截。 那一道道的裂口,正如她此刻皲裂的心壁,再也无法修复愈合。 转身离去,印着牡丹花的裙裾在绿竹映衬之间生出一种凄绝的唯美。 竹林的深处,那仙人一身白衣也渐渐染成了淡绿色,身形变得清瘦如竹,面容变作了另外一张清雅出尘的脸。 看着那牡丹裙裾消失在视线之后,一脸淡漠无光的仙人终于紧紧锁住了眉宇,那淡淡的眉眼看似一泓清秀的湖水,此刻那湖水中却荡漾着无法平息的滚滚波涛,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如薄纸。 右边肩胛骨下被剑身刺穿,却并未用手止住血液流淌,更不任何仙法恢复剑伤,只是任由血肉疼痛,鲜血流淌。 多久没有感觉到痛了? 久到他早已忘记了痛的滋味。 此刻到底是痛苦,还算是幸福呢?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可是?他却是个连痛都不知晓的人了。 那么此生,纵使沧海水竭,蓬莱山崩,定不负卿。 因为此生,他绝对不会爱上她。 ------------ 卷一 神隐蓬莱 ------------ 第三章 清辉复梦醒 十年之后。人界,登州城。 漆黑如泼洒了浓墨的天际,一抹云痕月影出华,清辉稀疏散落在一张桃木雕花的床帷边。 清泠月光照映床榻上男子隐隐的侧脸,深黛似剑的眉紧蹙,眼角皱出深浅相错的纹路,薄薄的唇被咬的失了血色,似被什么梦魇困住,脸上细密的汗珠顺着那些深浅相错的纹路凝汇,在清泠薄凉的月光下,这张脸犹如蒙上了一层潋滟水光。 庭院月光外,风吹得树影斑驳,一位头扎双髻,耳边垂了两条小辫,衣着单薄的小女孩赤着脚丫蹑手蹑脚地推开木格子门,小小面目极为严肃认真,颇为纯澈可爱。 可正当她轻手轻脚转身关门,怎料未及门锁之高,转头就撞到了铜制的门锁扣,撞得她忍不住“呜”了声,转眼又偷偷瞄了一眼榻上的男子眉目依然紧颦,又小手抚住心口,似是心中悬着的大石头落定了般,脸上浮出一抹纯净的笑。 拱着背脊,赤着脚丫,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蹲下,小女孩睁着溜圆的眼睛看着被梦魇困住的男子,眉头也学着男子的模样皱了起来,小手捉着单薄的袖口伸到男子的脸上替他擦汗,却不料被梦魇困住的男子一手紧紧抓住。 糟了,被发现了。 小女孩想挣脱在偷跑,可抓着的那只大手就像是要捏断捏碎她的小手腕一般用力,小女孩只能咬着唇忍受着痛楚。 “你为什么?要骗我?”听到男子发狠的一句话,小女孩一下子吓傻了,又因为手腕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她小小身骨已经痛得忍不住流出眼泪了。 “没有……醉儿没有,呜……爹爹……痛……” 床榻上原本被梦魇困住的男子一听“爹爹”二字倏的松开手惊醒过来,他睁开似潭渊的深眸,望见床沿边还挂着泪珠的女儿,眉头皱得更紧,眼里多了严厉的神色。 “醉儿,为父说过多少回,夜里要好生呆在房间里睡觉,怎可半夜出来乱出捣乱胡闹?” “呜……爹爹,醉儿没有捣乱胡闹。”小女孩委屈的模样让他顷刻提不起气来教训她。 “这不是重点!”他低头无奈扶额,转而目光又一凛,问道:“为什么晚上不睡觉?” “醉儿……怕黑……”小织醉眼珠咕噜一转,滢滢泪光就泛起来,一副很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只是因为怕黑么?”他皱着的眉渐渐松了下来,把小织醉小醉儿提起来搁在床沿上坐好,起身出门端来一盆温水,将沾了污迹还冻得通红的小脚丫放进盆里。 “自己洗。” “爹爹,醉儿错了。”小织醉小醉儿低头看着脚丫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不时抬眼偷偷瞄父亲大人的神色。 “错在哪里?”看到爹爹的神色温和了许多,语气也少了几分严厉,还蹲下身子挽起衣袖准备替自己搓脚丫子,她想爹爹是不生气了,便随口就将心里咕哝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醉儿出来的时候不该踩到泥巴。” “自己洗。” 小女孩只好乖乖趴下搓脚丫,又因为手臂不够长,伸不到盆里去,只能把脚丫一抬一抬地往半空中够,伸出小手指搓一下。 男子眉目间闪过一丝微茫的不忍,还这么小,就要她独立生活,对她实在有些难了。 眉眼不知何时又皱起来,只感觉一双沾了水的小手抚上额头,低垂着眉眼一看,是醉儿。 “爹爹,你不要生气,醉儿乖乖的,不惹你生气就是了,你看,我的脚丫都洗得很白很白了。”小织醉说罢还举起小脚丫子,很是得意的样子。 “醉儿,爹爹没生气,你做得很好。”他将女儿抱起来,摸了摸她的小发髻,站起身准备往屋外走。 脖子突然被小手臂紧紧搂住:“爹爹,醉儿不要一个人睡。” “醉儿,小孩子长大了,始终是要一个人睡的。” “不!醉儿还没有长大,醉儿怕黑……” “明天就要学着长大了,知道么?”无奈女儿还是太小了,他还是不忍心将她就此撒手。 小织醉看爹爹将她抱着回走,心里高兴极了,直直点头应声说好。 嘿嘿!爹爹大人真是好骗,要是真的怕黑,还敢半夜偷跑出来踩了一脚的泥么? 得意之际,小织醉一下子就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像极了条小泥鳅,不久又探出小脑袋,看着爹爹又无奈又宠溺的神色,咯咯笑起来。 “快睡吧!醉儿。” 看着爹爹坐在床沿,半点倦意也没有,问道:“爹爹不睡么?” “等醉儿睡了,爹爹才能安心睡。”摸了摸小脑袋上不算多的发,想要让这个话很多有鬼灵精的女儿快些入睡。 “那爹爹,是害怕做梦吗?” “梦,何时又能转醒。” 小织醉看着爹爹出了神采的眼睛,很担心地说:“爹爹的噩梦还没有醒吗?” “噩梦才刚刚开始!”听爹爹顿了顿声:“可我也早已醒了。” 小醉儿偏着头,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爹爹是怕做噩梦呢?还是不怕做噩梦呢? 不管了,反正只要有醉儿在爹爹身边,爹爹就不会害怕了。 小脸露出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小织醉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烟雾流光,此间朦胧。恍惚间,小织醉来到一颗大树下,那棵树齐天生长,枝蔓已然插上云深处,枝叶似琉璃透明无暇,却微微泛着暖黄的光。 树下绑着一个用火红花朵缠绕的秋千,小织醉见那花极美,想要伸手去摘,爬上秋千便骑了上去,低头看那小骨朵花,花朵的颜色从里向外泛开,似一团燃烧的火苗,花瓣呈复瓣,花蕾呈桃形,有些莲花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平日里所见的莲花。 小织醉觉得它很是好看。 秋千摇摇荡荡,越荡越高,仿佛要荡到天际去了。突然秋千的绳子“哧”一声断裂,小织醉整个人被甩出去,正惊慌之际,一只白鹤长鸣展翅而来,用鸟背驼住了半空中的她。 小织醉摸摸白鹤洁白柔顺的羽毛,小小的手臂一把抱住白鹤的脖子,用小脸蹭白鹤的羽毛,枕着白鹤的脖子找了个舒适的睡姿。 仙鹤,很久没来梦里见醉儿了。 醉儿好想你。 ------------ 第四章 对窗梳青丝 初晨的光熹微柔和,洒在小织醉的粉嘟嘟的睡脸上,像一朵含苞未绽的粉荷,在清冽的湖面上安静沉睡着。 吕岸然轻轻抚了抚小织醉的发髻,看着这张稚嫩单纯的小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时日不多,你始终要去应你自己的劫数。” “呜……”小织醉闻言像是醒来,小嘴一嘟,十分调皮地咬住爹爹的手指,似婴儿吃奶般吮吸着。 吕岸然无奈一笑,这已是醉儿多年戒不掉的坏习惯了。 醉儿自小没有吃过母乳,都是他亲手熬制米汤一口一口把她喂养大的。记得她小时长牙齿那会儿张嘴到处啃,为哄她睡觉,他只好每夜把手指放进她的小嘴里。 久而久之,醉儿睡觉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没想到九岁了还改不过来。 吕岸然笑着摇摇头,宠溺地看着宝贝女儿的模样。 “仙……鹤……”小织醉突然口一松,嘴里念叨起来:“不要走……” 吕岸然的笑顿时凝在了他俊逸的面容上,他眉心紧紧皱起,似两把锋锐的利剑。 “果真是,宿命难改。” 吕岸然说罢起身,站在轩窗远眺,那窗外的远山云雾飘渺,仿若无人仙境。 蓬莱仙山,一定会比这山更加出尘飘渺吧。 小织醉醒来的时候,看到爹爹正站在轩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山。 她吐了吐舌头,爹爹在想念谁吗?是在想念娘吗? 小织醉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溜到爹爹身后,从小兜里掏出一把白玉梳子,为爹爹及腰披散的长发梳理着,她太矮太小,踮着脚尖也只能挨到爹爹的一点发尾。她有些懊恼自己不能快些长大。 “爹爹不要难过,醉儿给爹爹梳头。” 早已发觉的吕岸然此刻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吃力踮脚的模样,缓缓蹲下身,任女儿“梳理”头发。 “爹爹不难过,醉儿乖。” 小织醉嘟囔了一下小嘴:“醉儿要快快长大!” “为何?” “这样醉儿就可以不用踮着脚为爹爹梳头了!”小织醉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搓了搓自己光着的小脚丫。 “又不乖乖听话,鞋子呢?” “不见了。”醉儿低着头,不禁偷偷瞄瞄父亲面带愠色的面容。 “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为父说过多少次,不许在别人面前脱掉鞋子!”吕岸然突然提高了嗓音,呵斥道。 “爹爹又不是别人,醉儿可以光脚。”小织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滚落出来:“醉儿不喜欢穿鞋子。” “好了,切记,不许再有下次,绝不可在别人面前脱掉鞋子。”吕岸然抬起小织醉的脚心,小脚的脚心里隐隐约约有一朵小巧娇艳的花骨朵,似火摇曳向上生长着。 这红莲封印,绝不能被人发现。 若是被发现,恐劫数难逃。 “还有,不要在别人面前流泪。”沈岸抹了抹小织醉的小脸,忧心忡忡:“记住爹爹的话。” “醉儿记住了。”小织醉眨了眨杏仁般圆溜溜的眼睛,扬起脸纯澈一笑,就如一朵碧水间含苞待放的清荷。 次日清晨,小织醉趴在红木雕床上,撑着小脑袋瓜,仿佛在思索什么?一会儿嘟起粉嫩的小嘴,仿佛闷闷不乐的模样。 这几日,那仙鹤不再来小织醉梦里了,也不知怎么,小织醉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 那仙鹤,自幼出现在小织醉的梦里,它背着小织醉穿梭在山林间、湖水边、苍穹中,带她去看尘世万物的博大。说也奇怪,无论飞到哪里小织醉都不曾怕过,因为她知道仙鹤不会让她掉下去,仙鹤不会让她有一点危险。 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信任。那种安全和依赖的感觉,仿佛深入灵魂,透沁骨髓。 小织醉觉得,这世上肯定是有这一只仙鹤存在的。 她在心里盘算,等到她长大了,她就去寻它。让它背着她去看这世间的繁华。 思及此处,小织醉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醉儿,在笑什么?”吕岸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进了房间,看见女儿趴着傻笑,不禁问道。 “爹爹,你觉得世界上,会有仙鹤吗?”小织醉偏过头,撑着脑袋,一双眼睛圆溜溜水灵灵,一派天真无邪。 吕岸然听罢身子一僵,小织醉盯着他的脸片刻后,他才叹了一口气:“醉儿,你相信有吗?” “醉儿相信!”小织醉听了爹爹的回答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摇了摇。 “既然如此,那便是有了。”吕岸然端着那碗白粥,因为小织醉的摇晃洒了几滴在手上,他也顾及不暇,趁小织醉说话的间隙执起勺子喂到她的小嘴边。 哪知女儿嘴一嘟,把头歪到一边,又犯起挑食的毛病。 “醉儿。” “爹爹。”看到女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吕岸然蹙起眉。 无论今日醉儿如何耍赖,都不可心软。 “爹爹,白粥无味,醉儿不想吃。”小织醉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白粥。 “爹爹加了些许糖,必须吃。”吕岸然俊秀的浓眉此刻皱在一起,眼神里的严厉苛责,并不多见。小织醉出神地望着爹爹的眉心,像是被摄住一般,乖乖地就着爹爹的手吃起那碗加过糖的白粥。 “乖,多吃点。”吕岸然抚了抚醉儿的小发髻,一句轻叹细若蚊蚋:“如何才能保你一世安康?” 小织醉扬起脸来甜甜一笑,喝了一口清粥:“只要有爹爹在。” 只要有爹爹在,谁也不能欺负我。 看着小织醉无邪的笑容,吕岸然嘴角浮出一抹深重的笑意。 十年之期将至,醉儿,我不得不送你离开我了。 吕岸然低垂眼帘,沉入遥远的记忆,脑海中渐渐浮现,十年之前的遗珠宫中那张妖媚动人的绝美却斩然的面容。 ------------ 第五章 仙树结青果 小织醉从小在登州城长大,从未远行,可三日之前,爹爹把小织醉带到海岸边,那里有一个渡口,渡口处有一株参天而生的大树。 那树极大,估约有上千年的历史,树纹沟壑纵横,枝桠密布,像一把撑开的绿色巨伞。树枝上结了密密麻麻的青果,似是要掉落下来的光景。 小织醉拉着爹爹的手,馋着小嘴问那是什么果子,爹爹只是捏捏醉儿的脸颊,道是普通的枣子而已。 小织醉看着那几乎和她脑袋差不多大小的青果,嘟了嘟嘴,很是不满的样子。 爹爹即刻摸了摸她的发髻,看了眼那些青翠欲滴的果子,道。 “等你长大了些,成了大人,爹爹摘与你吃,可好?” “不好,都烂掉了。”小织醉别过脸,不再去看爹爹的脸。 “但是我长大了,爹爹还是要来摘与我吃。不许偷懒。” 看着女儿的使性子的模样,他颇为无奈的笑了笑,旋即皱紧了眉头。 这形容风采,果然是像极了那个人。 那个爱恨分明却又执念深重的女子。 那个横亘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抹清影。 小织醉当时不知,那样一个看似普通到了极点的对话,竟成了她日后九个年头里唯一的期盼。 爹爹曾说,等她成了大人,他就摘给她这巨枣树上的果子与她吃。 她在冷寂的蓬莱仙山里等了七年,等着自己长大,等着爹爹摘来那果子给她。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再也不害怕了。 爹爹把小织醉带到船上,在船上爹爹说了一个故事,大概讲的是神仙的故事,好像和什么上洞八仙有关,她模糊糊地听了些,后来大概记得一些话,是爹爹反复叮嘱的几句,他说小织醉是仙缘命格,必拜神仙为师。 “若拜神仙为师,可保你一生安平。” 醉儿没明白,胡乱地点了点头,便在摇摇晃晃的船中枕着爹爹的手臂睡着了。 小织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仙鹤静立在一株青幽的竹林下,未邀她同去天际遨游,小织醉觉得奇怪,跑过去欲抱住仙鹤的脖子,可仙鹤仿佛总是隔绝在云雾之外,无论她怎么跑,仙鹤与她总是保持了一段距离,让她不能靠近。 她试图撒开脚丫向前跑,可仙鹤还是隔离在一米之外。 直到她追得气喘吁吁,才听远处传来一声极为飘渺遥远的声音:“你走罢。” 小织醉感觉眼前越来越亮,四周的光仿佛流泻千里,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她想要用手挡住眼前那刺眼的光源,奈何一点使不出力气。 真是太倒霉了,要早早离开梦境,今日可是连仙鹤的一根毛都没碰着! 光线越来越刺眼,小织醉蜷缩着身体,缓缓睁开眼睛。 ------------ 第六章 铜剑斩海蛇 传说蓬莱仙岛在渤海之中,未至之时,望之如云涯;及到之际,三神山的倒影隐隐绰绰,仿佛居于水下一般;等到临岸,风辄引去,终莫能至。除非是有仙缘之人,否则绝对进不了蓬莱仙岛。 蓬莱岛上有三仙山,名方丈、蓬莱、瀛洲。海中三壶,即海中三仙山,因三仙山形如壶器。三座仙山上有三位飞升得道神仙,长年隐居山中,不常出入于众弟子前。 这三仙便是方丈上仙汉钟离、瀛洲上仙何仙姑、蓬莱上仙韩湘子。他们都是上洞八仙中的得道仙人,因三百年前一场天地浩劫,仙妖大战中八仙力抗妖魔,最后只剩三仙,玉帝便令三仙守护蓬莱仙岛,广传修道除魔之法,以保苍生太平。 沧海之滨,蓬莱岸边。 朦胧中,小织醉模模糊糊地揉眼睛,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块滩岸边。身边哪还枕着爹爹温暖的手臂! 她跌跌撞撞地从沙泥里爬起来,来不及抹去右脸颊上的沙土。观望四周,空无一人。小织醉心里极为害怕,却咬着牙。 “爹爹。”小织醉试探地喊了一声,四周非常安静,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呼喊的回音,在耳边来回激荡。 “爹爹,你在哪里?”四周安静得令小织醉的胳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爹爹。”脆生生的回音打在她的耳际,她的眼里渐渐起了雾水,眼前的光景朦胧起来。 “哇……爹爹,你再不出来,醉儿就真的哭了!”醉儿装模做样地嚎啕起来,乍一看眼里还有一丝丝水光。她知道爹爹最忌讳的就是她哭了。若是爹爹在与她玩躲猫猫,这么吓他一定马上就会出来。 可四周安静得可怕,偶尔有海浪冲卷上岸的声音。一波一波,卷裹着浑浊而咸涩的海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仿佛正在拍打小织醉的心壁。 爹爹,并未出现。 明明刚刚还说了一个神仙的故事,哄她睡觉的。 他还说醉儿是仙缘命格,要拜一个神仙为师。 他说长大了给醉儿摘果子吃。他还摸了摸醉儿的小包子发髻。 可是?就是现在,爹爹就把她丢弃在这荒岛上。 不要醉儿了么? 爹爹,是不要醉儿了么? “爹……”一声清脆童稚却满含悲伤的呐喊,划过蓝色的天幕,打破了沧海深水的静谧。 仿佛那沧海海岸,也跟着这一声呼唤而颤动了一下。 似是什么生灵,从黯淡无光、不见天日的沧海深处苏醒过来,睁开了沉睡许久的眼帘。 你,回来了。 正呐喊着,一大朵浪花被卷上岸,打湿了小织醉的脚踝。小织醉因为打湿脚踝的凉意停止了呼唤的念头,她抬头看向海面,那沧海的海水竟不似刚刚那般平静无波,左右摇荡起来。 小织醉强压住心里的恐惧,在苍茫的沧海之滨站起自己瘦小的身子,紧紧握住拳头,却没有流出眼泪。 她小心翼翼地朝前方走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浪花拍岸的声音,海风拂面的腥甜味。 突然,摇荡的沧海有一道极为强烈的波力冲破水面,一声轰响震撼人心,小织醉吓得倒退三步,她瞪大眼睛看着水面。一条深墨色的海蛇冲破水面,张开血盆似的大口,口中的毒牙滴着点点墨色的毒水。 那蛇身的鳞片狰狞可怖,巨大的腥臭味淹没而来,小织醉顿时吓得全身僵硬,双脚动弹不得! 怎么办?爹爹? 眼看海蛇涎着口水已然冲出海面超自己飞过来,小织醉全身僵硬无法逃脱,恐惧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眼看海蛇逼近,小织醉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正此之际,一道明黄色的光华一闪而过,小织醉吓得闭上了眼睛。 死了死了,神仙来接我下地狱了。 没有预期的疼痛,小织醉微微张开眼睛,却见岸边一条墨绿的海蛇已被砍成了两半,许多绿色的蛇血流淌出来,污染了岸边的黄沙。 不远处的沙土里,一把古铜的剑熠熠生辉,那剑身上还沾了些海蛇墨绿的血,顺着剑身的纹路滴落在沙粒里。 滴,滴,滴。 小织醉深吸一口气,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朝着那把剑走过去。 抓过泥的小手有些脏,小织醉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下,再慢慢地伸出手。没想到指尖刚接触剑柄,就被一股强烈的冲击力弹开。 “哈哈……”一阵轻慢的笑略有些稚气未脱,但却十足狂傲。 小织醉抬起眼观望,一位身着火红色罗裙的女孩正在不远处的树尖上盘腿而坐,一副抱着拳看好戏的模样。 丹凤眼里流转的光泽仿佛一簇燃烧的火苗,浓浓的眉叶上翘略有些女孩子少有的刚气,嘴角的弧度总是往右边轻轻一拉,那是小女孩子身上不该有的狂傲之气。 “你……是神仙吗?”小织醉看得有些痴了,竟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哈哈哈……”一阵更加轻狂的笑声响起,那把插在沙土里的铜剑忽的飞到红衣小女孩所立的树桠前,小女孩飞身一跃,便站立在剑身上,御剑飞走了。 那一抹火红色的衣裙,仿佛还定留在蔚蓝的苍穹之中。 小织醉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仙啊!飞走了。 小织醉呆呆地看着“仙女”飞走的方向,肚子一阵咕咕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吞了一口口水,缓解紧张惊讶的心情,开始打量起这海岸和岛屿来。 岛屿并不算大,却有非常浓厚的雾气遮隐,纵眼望去岛屿竟像一川隔离世外的海上平原。 只有一川平原的岛屿,竟然没有被海潮淹没? 难道这里真的是仙岛吗?爹爹为什么独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小织醉皱起了眉头,心里一阵酸楚。来到这个陌生的岛屿,刚醒过来就险些丢了性命,爹离开了她,自己突然成为了孤儿。 没有饭吃,没有粥喝,甚至连一个果子都没有。 醉儿鼻子一酸,突然很怀念爹爹煮的清粥,在记忆里是那样香甜。 爹爹,醉儿再也不挑食,乖乖听话,你回来寻我吧。 爹爹说,我是有仙缘命格的人,那么我一定能够拜神仙为师。 爹爹定会因为我的听话回来寻我。 咽下一口唾沫,忍住饥饿,小织醉目光坚定地抬起头,决定朝着刚刚那位小仙女飞去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无山无水,只有一片茫茫无际的流雾。 但是,小织醉却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人在等待着她,等待她踏上这一条路。 ------------ 第七章 碧林传仙音 蓬莱山顶,云霭深处,碧海林间。 云霭弥漫的竹林间,一位身着浅绿长衫的仙人负手而立,背影颀长清瘦如修竹,被云雾化开得隐隐绰绰的飘逸轮廓,在绿色的竹林间看不真切,仿佛如那月夜里的水中镜花,一触即破,一抹即逝。 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竹质的长箫,箫身润坚色青翠,隐隐卷裹着翠竹的清辉,带着丝丝清绝的冷意。 远远地传来一声脚尖踏竹叶的微弱之音,窸窣不过一声,却清晰地收入他的耳中。 “你来了。” 清雅淡然的嗓音,仿若拨动了古琴上最末那根低哑的弦。 “湘子,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一位身着浅雅粉色裳裙的女子从天际缓缓落地,她小巧的脚尖刚好踏着一片随风而落的竹叶。 下落的姿态犹如翩鸿,自然轻盈,不染尘埃。 “无妨。” 男子没有转身,依然是站在竹林间,留着一道清瘦的背影。 “你知?蓬莱海底的黑鳞鲛妖苏醒了。” 女子清丽姣美的容颜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担忧,她印着浅粉色荷花暗锦锻纹的裙裾也随着风轻轻地浮动不安。 “无妨。” 依然是淡然的一句话,那位男子缓缓执起竹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住箫孔,渐渐靠近他单薄得有些苍白的唇际。 箫音醇厚柔和,低哑深沉,如混沌之潺湲,似漫衍之清流,幽静中见苍凉,呜咽里显怅惘。 幽咽纷离之声,若近若远。 “湘子,千年情劫将至!”女子敛眉而望,目光落在竹箫尾端的一个浅浅的刻字“湘”上,轻启唇却又止住想要道出的言语,半晌才缓缓道 :“你,自要保重。” 箫声渐息,惊起几只休憩的栖枝鸟,他转过脸来,眉眼浅淡,眼眸清净如雪。 下颌的轮廓柔顺却又似竹般坚润,竹林清幽的光映衬出他侧脸淡淡的清华,倾泄了一地的温润。 他半启薄唇,浅浅一笑,流云淡山风轻。 “无妨。” 韩湘子继而吹奏起竹箫,那几只因为箫声戛然而止而被惊走的栖枝鸟,又扑扇着翅膀飞回了茂密的竹枝里。 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在空寂的碧竹林间回响。 吟气遗响,连绵飘溢,箫音韵味悠长,随着微风吹远。 他放下竹箫,神色依旧如云淡似风轻。 他站在蓬莱山顶的碧海林中,隔开层层云雾俯瞰山下的纷繁尘世,负手微声喃喃道:“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那一抹卷着箫声余韵的微风仿佛听懂了这样深沉的言语,在竹林里环绕而过,旋即冲开那浓浓的云霄向下凌厉地刮去。 ------------ 第八章 枯林遇妖君 蓬莱山下,沧海之滨,万枯林中。 疲惫饥困的小姑娘抓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咬牙攀爬着,这万枯林间无花无草,没有一丝活物,一派死寂。 有的只是成片枯死的树木,将整个视野染成灰败的景象。 海蛇后被灭之后,小织醉向着小仙女飞走的雾中走去,那原本弥漫的浓雾渐渐散开,她继续向前走,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片枯林里。 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求生的希望催促着小织醉不断攀爬。 不知已经爬了多久,那枯木林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仿佛一座巨大而又死寂的迷宫。 她迷路了。 吐出一声叹息,坐在堆满枯叶的地上,多希望此刻出现一位仙人为她指点迷津,或者出现一个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够问一问路,或者出现一个妖怪也可以,至少让她见着一个活物。 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后,小织醉赶快合掌祷告神明:“神仙保佑,我不想遇见妖怪。” 祷告完后,小织醉嘀嘀咕咕地骂起自己来:“吕织醉,你胆子可真越来越大了,妖怪都不怕,小心吃得你骨头渣子都不剩!” 正嘀咕着,突然撞上了一棵树,小织醉头上立刻起了个大包,嘟着嘴揉着额头上的包,想看看到底是哪棵树长的这么不偏不倚,可是……眼前竟然连根毛都没有! 小织醉摸摸自己的额头,戳了戳自己头上的大包。 哎呦,疼死了。 “哼……好傻的丫头。”身后传来一阵轻笑,那笑声飘荡在死寂的枯木林中,格外诡异。 小织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神仙,您对我也太有求必应了吧? 意识到自己撞了妖怪,她尽量克制自己心里的恐惧,挂着僵硬的笑容转过脸去。 伸手不打笑面人,和妖怪道歉的话,应该不会马上被吃掉吧? 目光四下搜寻,才发现一名古玄色长袍男子斜倚在一棵枯树上,发色干涩暗黄,好像多日营养不良而造成的,那头发发质虽不好但却很长,长及踝骨,似一块连绵的旧黄云卷倾泻一地,别有一种颓意的美。 他背对着织醉,看不见面容,背影枯瘦。 嗯,这位妖君胜在病态之美,想必不怎么狰狞。 小织醉定了定心,一脸坦然地走到该妖君身后,戳了戳他的腰身。 “请问……呀!”话未说完,首先一阵惊跳退了两尺远。 他他他他他,何止不怎么狰狞,简直,太狰狞。 一块枯树树皮的脸,遍布着纵横破损的沟壑,黑黢诡异,枯死的树皮还有几块开裂得摇摇欲坠。 鬼煞一般的脸,却有一双泛着暗波的双眸。 “你你你你……”泛着暗波的眸,那双眸仿似一汪不可见底的深潭,墨色的眼睛黑得诡异,就像一个异度空间的漩涡,仿佛要把人的灵魂也吸附进去。 与他对视一眼,突然内心生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呼吸都跟着紧凑起来。 那简直是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什么?”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对于我的恐惧根本就不所知,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他伸手一抹,那几块摇摇欲坠的树皮恰恰被他扯落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整张脸,将剥落的枯树皮捏碎在掌心,枯瘦的背脊僵直在那里,眼中瞬间闪过阴戾的光芒。 他们,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可不过一瞬,他还是敛去眸光,抬起眼打量眼前的小女孩。 衣衫沾满泥泞,发丝被枯枝挂得杂乱如草芥,容貌平平除了那双眼睛格外明润照人,不过虽灵动但稚嫩之气却过重。 手无缚鸡之力,尘俗之气尚重,毫无修行根基,灵根不过尔尔,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凡身肉胎一个。 怎么会入了蓬莱仙岛,又闯进了万枯迷阵?还歪打正着地破解了杜涉师兄用来困住他的封印? 越来越疑惑,眼睛扫过眼前瑟缩作一团的小女孩,她还是一脸胆怯的模样。 似乎,胆子不怎么大啊。 小织醉看着眼前的树皮妖怪轱辘着眼睛打量自己,止不住的抖着双肩。 他是在思考应该把她清蒸还是油炸么? 迎着他生吞活剥的目光,小织醉害怕得厉害。 突然像是什么声音,幽咽低哑,似哭泣又像呼唤低喃,从渺远的天际传来,一声一声,叩击心扉,如一股清凉的溪流汇入心间。 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 小织醉突然不再害怕,大胆地抬起头直视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眼神可怖的妖怪。 “你听见了么?” “什么?”妖怪的声音很低哑,吐息很是微弱,几乎听不清楚。 “很好听的一个声音,好像是天上的仙乐。不过现在又没有了,大概是我听错了。”小织醉痴痴地望了一眼仙乐传来的方向,又自嘲地瘪瘪嘴。 也许真的是听错了吧!不过真的有一种强大的镇静心魂的力量。 “仙乐?”树皮妖怪的声音突然洪亮,仿佛刚刚说话时是故意压低了嗓音,而现在突然忘记了控制,陡然释放了出来。 他不自然地歪了一下头,拉过小织醉的手就要往枯林深处走去:“你跟我来。” “去哪里?”小织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会要把她抓到妖怪的老巢用大锅煮了与他家的妖君共享美食吧? “蓬莱山。” 蓬莱山,是什么地方?是妖怪的老巢么? 不过好像名字很好听,也许现在的妖怪都很注重修养,所以老巢也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吧。 蓬莱山,真是个好名字。念在嘴里,都会有一种暖心的熟悉之感。 “喂,你们妖怪都住在山上的么?”小织醉揪了一下凌乱的小辫子:“可是我刚刚来的时候看见那条海蛇妖怪是住在水里的。” “我……不是妖。”走在前面的某树皮君压低了嗓音,沉沉道。 “那你是什么?是鬼么,还是精?”小织醉突然听到他说自己不是妖,来了很大的兴致,也许他就不会吃掉自己了吧? “……” “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到底是什么啊?你不会吃我吧?” “我说我是仙,你信么?”前面的某树皮君终于忍受不住,开了腔。 “……” “唉!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吕织醉。” “……”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不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就只能喊你妖君了。” “有你这么跟妖君说话的?” “我知道了,是不是妖怪都没有名字的,好可怜,那我帮你起一个名字好了。” “穆承。” …… 寂静了千年的万枯林里,突然变得有些生机。 女孩好奇的问题一拨接着一拨如乱麻一般理不清,而她前面的古玄长衫的枯瘦男子阴沉着一张狰狞的树皮脸,偶尔忍受不了这样的聒噪,开口微弱地说上一句。 灵动清稚的声音时而响起,打破了万枯林里千千万万死寂树木的睡梦,那原本寸草不生的地界,也隐约有些生灵在泥土里蠢蠢欲动,想要冲破泥土的束缚,重新蛊然。 ------------ 第九章 初入蓬莱山 蓬莱山下,万树皆玉,千鸟俱白。宫宇望之如云,珠轩之树皆丛生。 千万年不曾变换凋落的长生玉树,通透如明脂,庭庭地立于万古仙境蓬莱山的山脚下。 织醉看得痴迷,这妖怪的老巢真是美得过份了些。 突然忆起穆承所言,织醉偏过脑袋。莫非他真的是仙人,可是?仙人怎会生得那般丑陋? 她三步做两步跳到穆承身边,正与开口问他,却见他停下脚步,面色愈加苍白颓然,略微低了头,沉默不语。 “哟,这不是穆承师弟么,这俊脸是怎么了?”几阵刺耳的笑声过后,织醉才抬头注意到来人。来人均穿着同色的流云暗纹青色道袍,那衣袂风尘清扬,倒甚是好看。 来人直呼师弟,看来,果真是修仙的门派了,既然是蓬莱山,那这里必然是蓬莱仙门吧? “我看呐,定是连个树妖都打不过,却被扒了那俊俏的皮相回来了!”一个面相略有些黑黢的男子张着一张厚厚的嘴唇,下巴稍有些青色的胡茬。 织醉瘪了瘪嘴,见不惯那人的模样嘴脸,正欲上前,却不料手腕被一双苍白的手紧紧抓住。那双手骨节分明,瘦得硌人生疼。 是穆承。 织醉只能瞪了他们一眼,不再上前。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继而又笑:“呦,哪里来的小妹妹,怎么生得这般水灵?却是要来修仙的?那你可走错了地界儿!”那厚唇胡茬男眼神暧昧地朝穆承肩膀一拍:“怎么师弟换了口味,不喜那狐媚子偏挑拣了这黄毛丫头的呢?” 穆承的肩膀被那胡茬男一拍,整个人顿时矮了一截。 但他仍然低着头,压着声音弱弱道:“杜涉师兄,说笑了。” 织醉见看着他一直隐忍,手指关节也早已苍白,用尽力气握了一下他的瘦峋的手,仰起头直视着那几个青色道袍的人,最终把目光落在了胡茬男身上。 既然关乎自己,终还是不能这样任人欺负辱骂。不回嘴的话就白白亏了爹爹疼护宠溺她九年的心。 “这位大哥,按你说的,面相美丑可跟着修仙深浅有关?如此说来,岂不是越修仙来人越丑?难怪我见大哥第一眼就觉得您是仙术高强之辈呢。” 语气间没有半点不恭,好像只是陈述“月亮是圆的”这样的常识一般。 织醉一脸无辜的模样,眨巴眼睛道:“原来是这个道理。” 那人歪了歪下巴的胡茬,一口气憋在喉咙间,却见了这小女孩的无辜模样更是有气没地儿撒,一挥袍子就走了。 织醉朝胡茬男的背影做了一个大鬼脸,才转过身对着穆承道:“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欺负你了。” 一瞬间,那张树皮一样丑陋恐怖的脸动了一动,穆承原本灰败的眼眸顿时熠熠的光彩,仿似一汪不可见底的深潭,仿佛要把人的灵魂也吸附进去,一如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 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有她在,就不会被欺负。 就是那样一句小孩子之间的承诺话,在他无数次的回想中,让他在无数个痛苦煎熬的夜里不再绝望,让他在今后无数次痛苦中得以片刻的安慰。 织醉笑意吟吟,看着穆承沟壑纵横的树皮脸,心里再也没有觉得有一丝可怕,这就是她在蓬莱的第一个朋友。 半晌之后,穆承朝前走去,她一路跟在后面,穿过玉树林荫,绕过一湾碧波荡漾的池水,眼前出现的便是一座白玉雕砌的恢弘山门。 那山门以温润透白的上等美玉雕刻而成,门成斗拱形,由一大门两小门对称而筑,两侧由两根玉柱支撑,其上有流云飞鹤花纹,惟妙惟肖;两柱书有“千界沧海三尊地,仙门蓬莱一洞天”,笔锋清逸、暗泛金光。 最顶处的流云飞檐拥簇的横匾上“蓬莱仙门”四个大字泛出熠熠万里之光,仙人见之气定神闲,世人见之心静澄明,似有镇静灵台之效。 织醉未见过此番情景,顿时立在原地挪不开步子。 见她未跟上来,穆承此时转过头来,脸上竟不再是树皮,而是一张清逸俊美的脸,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作与刚见到的那几位师兄一样的流云锻织的青色道袍,在蓬莱仙门下里蒙上一层金色的清光,云袂在风里翩翩翻飞着,发丝枯涩偏黄,如一卷黄云倾泻在青色道袍上。 他暗波流转的眸子盯了织醉许久,苍白的面色才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我并不是妖怪,相信了么?” 织醉差点没有忍住涎出口水,点头如捣蒜。 “穆承,你是神仙么,我要拜你为师!” 穆承听罢,那抹浅笑僵在脸上:“我尚未修得仙骨,并不是仙,不过我们蓬莱倒是有一位上仙。” 他顿了声:“你……要拜我为师?” “那我还是拜那位上仙为师好了!”织醉摸摸后脑勺:“上仙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穆承听罢嘴角抽了一下,蓬莱上仙韩湘子避世数百年,身为蓬莱弟子的他都不曾见过,这小丫头一来竟扬言要拜上仙为师。 “你先跟我去见掌门。”穆承皱了眉,说罢拉起织醉的手往仙门内走去。 汉白玉铺就的一道云阶直通山顶,放眼望去,可见蓬莱山七重殿宇依山势而建,犹如九步台阶,层层叠叠,极其壮观, 按天宫七星阵形的天枢、天旋、天机、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命名宫殿,分掌五行八卦咒仙术。 殿宇巍峨,宫殿飞檐,分外壮观。 织醉就这么被一直沉默不语的穆承拖着走到第七重殿。要到了门口时,穆承叮嘱:“稍后我会带你进殿参拜掌门与尊者,到时候不得随意出声,只有掌门问话了,方能上前回话,你可都记住了?” “记不住。”织醉歪脑袋。 “还想不想拜师?”穆承压低了声音。 “好吧!我记住了。”被逼无奈的口气。 跪在第七重殿的天机殿中,织醉觉得难受极了,生平第一次下跪,还跪了半日之久。 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她偏过头去,看到穆承依然是一脸虚弱却又事不关己的模样。 穆承为避免她在殿中行动不安分,于是施了定身决,若是这丫头忤逆了掌门,还不是正式弟子的他,怕也要被赶出蓬莱了。 殿上坐着一位手执拂尘、胡子花白、面色慈蔼的老者,此人正是蓬莱玄松尊者,此刻他皱着眉头盯着跪在殿中的小女孩。 他掐算着右指,时而挥挥拂尘,时而敲击茶杯,面色越发凝重。 原是听穆承所言,这小女孩竟然在山门下听见了蓬莱上仙的仙乐,便已经觉得蹊跷。 他已派人去请掌门柏谷尊者。 这小女孩看似普通,却命格奇特,查遍六界,竟然算不出她的来历。 织醉被他盯得有些发怵,也学着穆承的模样低下了头。 柏谷尊者赶过来的时候,恰巧见到此番情景,他一脸凶厉,冷哼一声,道:“ 玄松师弟,是这个小娃娃么?” 那略有些轻慢的语气给人一种压迫之气,坐于上方的玄松扬起拂尘,起身,身旁的穆承叩拜:“拜见掌门。” 柏谷瞥了一眼,蓬莱山中弟子三千,并不记得这么个小弟子,怕连正式弟子都还不算,冷冷点头。 “师兄!”玄松尊者走近凑到耳语了几句:“此人命格诡异,不可小觑。” 柏谷捻起手指掐算许久之后,面色也变得十分凝重,但即刻咧了嘴冷笑一声,道:“区区小童,何以为惧。”他走上前,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织醉:“你来我蓬莱,所欲为何?” “拜师。”织醉仰起头,眼里全是坚定之色。 “拜师?哼,你难道不知,我蓬莱从不收女子为徒?” “我……确实不知。”织醉一脸茫然:“但我一定要拜上仙为师。” “荒谬!”柏古甩开他的道袍,脸上的胡子都差点被这一句话给气吹起来,织醉忍着笑。“出言不讳,来人,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娃娃撵出蓬莱!”柏谷鱼目一般大的眼睛瞪了她一下,随即喝声道。 玄松在一旁小声说了一句:“师兄,这小娃命格诡异,来历不明,轻易放之,可否妥当?” 三三两两的青色道袍弟子抓着织醉的小胳膊正往外抬,织醉又被施了定身诀根本就动不了。她只好恨恨地剜了那胡子老道柏谷一眼,然后咿咿呀呀的叫喊:“救命呀,杀人啦!救命呀……” 于是,沉寂千年的修仙圣地蓬莱山的主殿天机殿头一次传来十分不和谐的呼救女声,仙山中的弟子都纷纷疑惑地朝着天机殿中望去。 “放肆,仙山圣地,岂容你……咳咳……”柏古扶着胸口,被气得咳嗽,连话都说不完整。 织醉听罢,叫唤得更加大声更加卖力,估计这回整座山上的蓬莱弟子都听见了。 “救命啊!神仙救救我,他们要杀人啦……” 柏古颤抖着声音,指着织醉:“堵……咳咳……堵嘴!” 几个蓬莱弟子围着小小的织醉,拿着一方布块,却迟迟下不了手。 蓬莱仙门不收女弟子,头回来了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却要堵她的嘴,大伙为这事犯愁。 其中正有一个胆大的,拿起布块要塞到女娃娃的嘴里,手却被她咬了一口,那一排牙印极深! 最后还是柏谷一声令下:“把她关进临渊台。”柏谷甩手出了殿门又转身回来:“封了她的哑门!” ------------ 第十章 沦为小狗精 临渊万丈,台柱林立。 织醉被几个弟子丢在临渊台,这台上有仙咒阵法,根本一点都动不了,哑门也被封了,只能咕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原来这七重殿的山顶之后,竟隐藏了一汪清碧的湖水。那湖水平静无波,澄澈碧透得如一块玉珏。湖心仙气缭绕,比这仙山任何一处都浓郁。织醉眯着眼睛想看清那云深之处到底藏了什么?却根本看不清。 听说仙人仙级越高,周身缭绕的仙气就越浓郁,那湖心的仙气如此浓郁,蓬莱上仙是不是住在里面的呢? 织醉眉眼如新月弯了起来。脚步声也随之落入耳中。 落入眼中的是先一双稍有些秀气的脚,穿着白色流云靴,身上依旧是蓬莱山处处可见的青素道袍,只是腰间上比一般人多别了一块墨色麒麟玉,以精美的流苏穗饰装点,那衣服也比一般人的要小些。 织醉抬眼一看,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脸容虽带了些稚气却不失俊雅,此刻瞪着眼睛地望着她,一脸少年老成的模样。 “你就是大闹天机殿的那个丫头?”问罪的口气。 织醉哑着啊啊两声,也瞪着他。 “你胆子不小。” 织醉不屑地用鼻子出气。 “听说你扬言要拜上仙为师?”那小少年也很是不屑,他上前伸出小手探了一下女孩子的额头,不料被那丫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裂嘴直呼:“臭丫头,松开!” 织醉听他喊痛,高兴地一笑,送了口。 “谁教你的,像小狗一样乱咬人,没教养的丫头!”那小少年皱着眉头,一副小大人的教导口吻。 织醉闻言也不笑了,低头抿着嘴,忍住眼睛里打着转的泪花。 爹爹都不要我了,我当然没有人教我管我了。 “要哭了?”那小少年蹲着偏头朝织醉眼里瞧着:“你们女人真是麻烦!”他很不耐烦、又不知所措地皱了眉头,然后从小衣襟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喏,擦擦,丑死了!” 织醉包着眼泪倔强地仰着头,忍住眼泪不流出眼眶。她答应爹爹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哭。 小少年哼了一声,把帕子握着气鼓鼓地起身欲走,走到一半又倒回来看她有没有哭。 “还不哭?”小少年握着帕子往织醉小脸上就要抹,织醉仰头又咬了他一口,这回是上回是右手,这次是左手! 那少年又痛又气地跳了几步,甩了甩手:“哼,我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要拜上仙为师,亏我还偷偷专程跑来瞧,原来是个爱咬人的小狗精!” “何人在临渊台喧哗?”外面传来一声呵斥,那少年拔起腿就要跑,他瞪了一脸嘲笑的织醉,最后咚地一身跳下临渊台钻入那碧色的湖里。 进来两个腰间别剑的青袍弟子,沿着临渊台的玉色台柱转了一圈,疑惑道:“我刚刚明明听到了声音啊!竟然没人?” 另一个接口:“莫不是跳入碧海湖了,要不我们下去找找?” “可能么,这碧海湖乃是天宫瑶池圣水流泻而下的,除了仙术高超的尊者几人,泡在里面谁能承受的住?” “也对,我们只守好临渊台便可。千万别靠近台沿,免得掉下去受蚀骨之痛。” “走走走,去外面守着。” 织醉听了两个守卫弟子的言语,眉眼一弯,盯着那碧绿的湖面笑得开心极了。 臭小子,敢骂我小狗精,看不把你给疼死! 不到半日的关押,织醉双脚发麻,眼皮昏沉,头脑发胀。她理解仙人不食五谷,可她是个凡胎肉身,来到蓬莱早已饿了许久,此刻真是饿得眼皮发颤。 一日未吃东西,好饿! 正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的脚,青色的云袂飘飘,艰难抬头,是穆承。 她昏昏沉沉地朝穆承扯了一个笑:“穆承,好饿……” 眼前一黑,整个人滑入了一沟幽黑的深渊。 好饿,哪里有可以吃的,这深渊里的水可以喝吗?这里的草可以吃吗? 真的好饿。她抓起一把渊底的水草,塞进嘴里。 咬不动,再咬。 她睁开眼的时候,一股香甜的米香飘入她的鼻子,她探头一看,是一间简陋的小房间,木板床,青纱帐,旁边有一个木制的小柜子,柜子上搁了一个碗,再无其他装饰。 这是什么地方? “醒了。”穆承从屋外掀了布帘进来,到柜子旁端起碗走到床前。 织醉傻在那里,瞪着大眼睛,望着走过来的穆承,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端着碗的手指是分明瘦峋的,不像;他的面容是枯瘦苍白的,不像;他的身形干瘦又微驼,也不像;他根本就不会那样宠溺地笑,最不像。 “怎么,饿傻了?”他用瓷勺敲了下碗沿。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织醉只好胡乱接话,却见穆承斜斜瞥了一眼她手里捉着的湿被角。 她赧然地把被角往身后藏了藏。 “吃吧!吃完了才有力干活。” “干活?”织醉呛了一口,一口粥差点喷出来,思及这食物的来之不及,最终挽救住,吞了下肚,却呛得直咳嗽。 什么情况?被卖了? “想在蓬莱拜师修道,必须先从记名弟子作起,通过了考核,成为正式弟子后才能拜师,懂么?” “意思是,我可以拜蓬莱上仙为师了?”织醉眼里闪着光芒。 “先吃饭。”穆承垂着眼,不语:“我现在还是记名弟子,帮你的只能这么多了。” “是你劝那几个胡子老头让我留下的?”想起那几个老头,织醉腮帮子鼓得圆溜溜的。 “那面色严厉的是蓬莱掌门柏谷尊者,胡子花白、面色和蔼的为玄松尊者,你记住。” 织醉瘪嘴,不过就是几个只会欺负小姑娘的老头!她岔开话问:“你来蓬莱多久了?” “二十年。” “啊?” 织醉从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么算下去,自己该不会要等到成了老婆婆才能拜上仙为师吧? 可那时候自己早已成年,爹爹说过成年的时候会摘那渡口的枣子给她吃的,要是那时候还没有拜上仙为师,会让爹爹失望的。 “我一定,要在长大之前,成为蓬莱上仙的徒弟!”因为几日饥饿还面带菜色的小女孩,此时站在床榻上振臂一呼,像宣誓一般,眼睛闪动着坚定的目光。 ------------ 第十一章 浣衣水战记 做记名弟子,说穿了就是仆人杂役。织醉跟穆承每天被几个弟子呼来唤去,一会儿擦殿门、一会儿扫玉阶,一会儿提水,最要命的是还要洗那些清一色的道袍! 以前从未做过这些活的织醉早已累得全身酸痛,她蹲在池水边,丧气地用衣捶捶着衣服:“蓬莱七重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会仙法的弟子,捏几个诀就完了的事,非要我们这些天资愚笨的凡胎肉体来做这些,故意欺负人!” “谁说的,这可是修炼呢!”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嘲弄。 “谁?”织醉丢了棒槌,叉着腰站了起身,小脚丫穿着袜子泡在水里,裤脚卷起一截,身上流云暗纹的青色道袍看起来很旧,袖子处因为大了卷起一截,整个人被包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十分不伦不类。 织醉没有分配的蓬莱道袍,自己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只好先将就着穿了穆承往年的旧衣服,这衣服大概是穆承十三岁的衣服,已经是最小的了,但对于原本个子就不大的织醉来讲,简直太大。 耳边传来嘲笑声,织醉就更气恼:“没胆子出来笑,要是被本姑娘逮着,小心……扒了你的皮!”最后一句,是昨天听管带施炎骂偷懒的小弟子时听见的,管带是管理分配记名弟子活计的老大,负责监督记名弟子的日常工作。这个施炎没事便骂骂咧咧,织醉最看不惯,没事最爱和他顶嘴,从他的言语间也学了一些骂人的话来。 “哟,几日不见,嘴皮子倒是厉害了。”小少年一袭青裳,跳下树枝,腰间挂的那只墨玉麒麟随之左右晃荡了几下。 “哼,臭乌龟。”他怕人就跳进水里躲着,所以织醉给他起了个“乌龟”的名号。 “我都没叫你‘小狗精’,你倒叫起我‘臭乌龟’了?是不是想要我继续叫你‘小狗精’?”小少年背着小手,装作一副大人模样,抿嘴笑。 织醉哼一声,不理他,蹲下去捡起衣槌。 “我叫段夜光。” “臭乌龟。”织醉捶衣。 “你真是,好吧!既然你把我喊得这么亲近,我也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哼!”织醉挽起袖子,把木盆里的衣服当作段夜光卖命地捶,宽大的衣袖不知何时已经垮了下来,沾湿了一大片,她还不停手,把那些衣服当出气筒一个劲儿地捶,衣服里含着的皂角水被捶得胡乱飞溅,溅到两人的衣服上。 织醉嘴角浮出一抹笑,臭乌龟,让你也尝尝皂角水的滋味。 小男孩躲避不及,衣服下摆也沾湿了一些:“停下,臭丫头!” 织醉越玩越起劲,那里听他的话,格格地笑着使劲捶衣服:“不停不停偏不停!” “你你你!”段夜光跑过来拉住织醉的手:“快停下,衣服都湿了。” 因为靠得十分近,段夜光才发现织醉的大衣服都松垮下来,因为沾湿了衣裳的缘故,小小身板被贴得紧紧的,让人见了觉得可怜楚楚,段夜光抓着她柔软的小小手腕,她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瞪着他,段夜光一下子就烧红了脸。 “臭丫头,衣裳都湿了!”他赧然地拍了拍衣裳,隔开一步。 其实他站得远,只是沾湿了衣角,看眼前的瘦小女孩,才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呢。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整谁。 他忍不住又嘲笑了一声。织醉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才是最终受害者,她看了段夜光下摆处一小块水迹,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打不过我,还不服气。” “谁说我打不过你,等我了拜上仙为师,看我不收拾你!” “呵呵,那我可等着了!”段夜光突然沉了脸,背着手:“不过上仙是不会收弟子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段夜光皱眉:“臭丫头!” “你没事骂我做什么?没教养。”织醉也学着段夜光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皱眉。 “阿切??”因为全身湿透,织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段夜光那日测她灵台已知她不过是个资质平庸、毫无根基的凡胎肉体,受寒了怕是会生病,又看了她一身大袍非常不合身,他十分不耐烦地皱眉。 “真是麻烦。”他一把拉起织醉的手,丢了衣槌,便往浣衣池外走。 “你拉我干嘛?去哪里?我衣服还没洗完呐……喂!臭……臭段夜光!”段夜光的手虽不大,但握得十分紧,织醉挣不开,只好被他拽着,一张嘴不停地嚷嚷。 “废话真多。”段夜光手指灵光一动,在她锁骨处一点,织醉立刻没了声音。 被段夜光拉到第五重的玉衡殿时,织醉不可思议地打量眼前这个小男孩。小小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却已位于第五重殿中,果然是对得住他那一副少年老成的脸了。 被拉到他的房间时,织醉露出一副更加不可思议的表情,她一进门便见到柜子上摆设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在房间里散发出清冷的光华,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仔细一看,仿佛还泛着七彩流光。 织醉看傻了,以至于段夜光解开她的哑门时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 “好漂亮。” “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段夜光不回头,打开衣柜找衣服,在衣柜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到了自己去年穿的蓬莱道袍。“找到了!” 他拿着衣服,走到全身湿答答的织醉面前,把干衣服往桌子上一放,目光偏着看地:“这是我去年的旧衣服,穿不了了,你些快换了,受了风寒可别赖在我头上。”他走出去,经过织醉的身边时,小声念了一句:“丑死了。” 织醉的小嘴都气歪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狼狈的模样,把门使劲地关了,插好门闩。 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段夜光看了她一眼。虽然还是有些偏大,但比起刚刚那一件已算是合适的了。原本织醉的身板就瘦小,穿上这稍有些合身的道袍,细腰肢看起来更是不盈一握,瘦削的肩线也被衣料斜斜勾勒出来。 段夜光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头不看她,却发现她脚上还淌着水。 未等织醉开口说话,他又抓起她坐好,找来一双白色的流云小靴子。 “这也是你去年的?” “快换了。” “不换。” “换。” “不换。” 段夜光鼓着腮帮子,一气之下要去脱织醉的小鞋,织醉想也没想就踹了他一脚。他没有防范,肚子上一阵吃痛,整个人已滚出一丈远。 织醉此刻担心的可是爹爹的嘱咐。 “臭丫头!”段夜光捂着肚子扶着椅子从地上爬起来。 织醉见了他吃痛的样子,有些愧意:“我爹爹说,不能随便在外人前脱鞋子。” 段夜光一笑,马上又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是因为嫁不出去吗?那今日你在我面前脱了鞋子,可不是要嫁给我了?”他揪着眉毛,一脸惊险之色:“好险,多谢你踢了我一脚!” “你你你!”小织醉急得跳起来:“我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的!” 怕他再逼她脱鞋子,她上前狠狠掐了他手臂一爪子,像小兔子一样跑掉了。 段夜光愣在原地,半晌才追出宫门,却早已不见织醉的身影。玉衡宫的尚源师兄走过来,摇了摇他的肩膀:“小师弟,可曾听见什么喧哗之声?” “没……没有。” “近日是怎么了?大家都怪怪的。”尚源见段夜光不理会他,悻悻的转身离去,叹息:“唉!老是出现幻听,一向灵敏聪慧的小师弟也染上了口吃的毛病。” ------------ 第十二章 祸闯天枢宫 六重殿内,天枢宫中。 织醉手上握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在天枢宫前偏着小脑袋擦拭着那高高的殿门。 脑袋昏昏沉沉,看什么都是晕晕乎乎的。 昨日在水里泡了许久,又和段夜光水战了一番,加之晚上踢掉了被子,确实有些像染上风寒的迹象。 下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唉!那个谁,是一重殿的记名弟子吗?去去,擦一下那藏宝阁旁边的柱子。” 迷糊间,听到有人对着她说话,她漫散地“哦”了一声,拿着抹布往内殿走去。 她漫不经心的抹着柱子,脑袋一阵晕乎,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幸好往后胡乱抓了个东西,这才稳住了脚步。 “啪”,掉落地上破裂的清脆声音,吓了她一个激灵,瞬间赶走了脑袋里的昏沉。 转身一看,糟了,一个用纸符封印封住的琉璃盏,被打破了! 突然觉得脖子被什么束缚住了,伸手一摸,是布绫! 一只长发披散、脸上生蛆的恶鬼正漂浮在半空中握着布绫的另一端,正涎着口水望着抖成一团的她。 “啊!”一声稚气却又恐惧的尖叫打破了蓬莱山的静寂,蓬莱山七层宫殿中的弟子,无论是冥坐的、练气的、施咒的、研究术法典籍的甚至是打扫的,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朝着声音的源头探去疑惑的神色。 那个指唤织醉去擦柱子的也只是个普通的记名弟子,原以为小娃娃好欺负便指唤她,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事,打破了琉璃盏还放出了厉鬼,见此番情景,更是怕惹祸上身,抖着双腿一溜烟跑出了六重殿。 “喂……”织醉用双手捉住脖子上的白绫,气急败坏地看着逃跑了的那人。 厉鬼此时见殿内空无一人,更加肆无忌惮,她用力把手中的白绫一扯,织醉的脸顷刻被憋得煞白,惨无血色。 那厉鬼恶狠狠惨叫一声,拉起白绫,织醉瘦小的身子“嗖”一声被拉到空中,双脚悬浮的她只能动弹双脚不停挣扎,眼看就要落入厉鬼手中,她吓得面色惨白。 一团红色火焰,似一把利剑破空而出,急速地飞过来烧断了白绫,织醉失去白绫的束缚,整个人直挺挺地从半空中掉下来,她心中大叹,这回不被憋死也要被摔死了。 未等到摔在地上的疼痛,而是落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织醉依偎在他宽厚的怀里,打量了一下。 剑宇似的眉,曜石般的眼,英气朗朗却不逼人,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强的正直之气,那眼眸间却更有一种别样的温和。 他将织醉放在地上,飞身跃上半空与厉鬼打斗起来,白绫红焰,在大殿内的浮空中眼花缭乱地飞舞,片刻之间,那厉鬼手中的白绫以烧断毁作一地,散落在天枢宫汉白玉铺就的光洁地板上。 厉鬼见势正要逃跑,嗖地一下化为一缕青烟,不料大殿门口金光一闪,那青烟迅速朝门口飘了过去。 织醉以为厉鬼逃走了,定睛一看,段夜光从漫漫金光中走来,手里拿了一个青铜雕刻的扁嘴壶。 “大师兄,看来还是摄妖壶,捉起妖魔来方便得多。” “师弟说言甚是,若非师弟拿着摄妖壶赶来,这小师弟怕是性命堪虞。” 大师兄?蓬莱首座大弟子展涧风? 织醉抬头,正好与他曜石一般的眼对上,展涧风朝她微微一笑,像春日里的微风拂面一样,柔软轻盈,而又温润舒心。 织醉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脚不知往哪里搁的慌乱,也朝他扬起弯弯如月的眉眼,那双大眼睛也在花蕊般的微笑中更莹润灵动。 段夜光冷峻着小脸,似是十分不满地大声道,声音把天枢宫的梁脊都震得颤抖了几下。 “哼,她性命堪虞与我何干,我才不想救她,我只是奉师父之命,前来收了那只扰乱我蓬莱清修的厉鬼。” 织醉站在展涧风高大挺毅的身形之后,遮住了她的半张小脸。因为刚刚白绫束缚脖子,还能看出脖间一道长长的淤青,她的脸色因为惊吓略有些惨白。 她身上此刻还穿着他去年穿过的旧衣服,旧青的颜色被洗得微微发白,瘦削的肩线自颈间的淤青处斜斜勾勒出柔软的线条 。 段夜光动了动眉,又像一个小大人一样皱起。 “臭丫……!”段夜光朝展涧风春风一般温润的面容一瞪,又低下视线对着他身后的织醉一瞪:“臭织醉,还不快跟我回去。” “去哪里?”织醉被他这么一瞪,倒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抓着前面这个高大温和的大师兄的袖袍。 “回去见师尊。”段夜光胸腔内似有一股强烈的火气横冲直撞,他再也不能忍受,跑过去抓着织醉的手腕就疾步往殿外拖,也不管她是不是能够跟上步伐。 “唉!臭乌龟,你拽得我好疼,轻点不行吗?” “喂,你走那么快,我怎么跟得上!” “臭乌龟,等我拜了上仙为师,一定第一个把你打趴!” …… 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身影渐渐远去,还站在天枢宫内展涧风的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一抹微笑正如山涧之中拂过的春风一般温润。 第二次跪在七重殿天机宫,织醉抬眼,柏谷玄松二位尊者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一脸肃色。 她跪在大殿内,白玉铺就的地面从膝盖处传来冰凉的冷意。 一时间大殿内十分安静,最后还是柏谷动了动胡须:“吕织醉,你顽劣不改,竟打翻琉璃盏,放出厉鬼,扰我蓬莱清静,可知错?” “织醉不知。”织醉挺着脊梁,散漫地朝上望,天机宫的大殿顶梁真高。 他的胡子随着大口的喘息上下抖动:“亏得你父母为你取了个‘知罪’的好名字,你竟一点没有悔改之心。” 织醉呆呆地跪在原地,手脚麻木,冰冷的凉意迅速从膝盖处渗进骨髓。 是吗? 织醉知罪。 爹爹为我取名织醉,就是要我戒掉所有顽劣任性,生来便应该知罪么? 爹爹,可我并没有罪,我为何生来便要知罪。 是不是,我生来就是一桩罪孽? “来人,把这个顽劣的小娃娃赶出蓬莱!” 此话一出,便有不少人七手八脚地架起织醉的胳膊,这回织醉并没有被施定身诀,手脚乱蹬挣脱不停,几个弟子伸着手很是为难。 段夜光跪在柏谷面前替她求情:“师父,织醉她不懂术法,并不知琉璃盏中封印了厉鬼,在打扫时打碎法器,实则无心之过。” “臭乌龟,谁要你求情!你不是不救我吗?这回在你师父面前就卖乖,哼!” 柏谷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爱徒,抖着眼皮盛怒:“此等顽劣,我蓬莱门中岂可留!” “师父!” “且慢。” 正混乱之际,一抹枯瘦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殿门处,殿外的阳光散漫地从雕镂了反腐花纹鸟兽的殿窗漏射到他的身上,他的衣衫是一如初见时的古玄色,他的头发一如初见时的枯黄干涩,他的身形一如初见时的骨瘦如柴。 若说唯一的不同,那便是他此刻的面容不再是狰狞的树皮,而是一张苍白如纸却坚毅沉敛的脸。 他走过织醉身边,小声念了两个字。 拜师。 织醉突然安静下来,手脚不再动弹,那几个负责抓她的蓬莱弟子趁势抓住了她的手腕手臂。 织醉任由他们抓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承的背影。 穆承真是最懂她。 “穆承拜见掌门,拜见仙尊。”他极为有礼地跪下叩拜,然后起身走到柏谷面前,在他耳边小声耳语了一句,便又退下跪在原地。 整个大殿都寂静无声,柏谷面色也逐渐和缓下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念在吕织醉初犯,又是无心之失,逐出蓬莱确实不妥,恐外界说我蓬莱不分是非。” 长舒一口气,织醉哈哈大声笑道:“那老头就是不赶我走啦?” 跪在殿前的段夜光转过脸来剜她一眼。穆承瘦弱的肩抖了一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责罚你恐难服众,罚你在天枢宫门长跪三天三夜!” “师父,她不过是凡胎肉体,三天三夜恐……”段夜光握紧拳头,目光渴求。 “五天五夜!”看着平日乖巧懂事的小徒弟此刻一脸的倔强,柏谷那两撇胡须气得被吹翻了过来,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四个字,挥了袖袍就走。 一直没有什么话语权的玄松此刻也起身扬了一下手中拂尘,爱怜慈和又无奈地看了一眼段夜光及织醉,跟着柏谷走了。 小织醉扒开那些七七八八的手,跑到前殿扶起穆承,穆承的脑袋一阵晕眩,织醉使劲扶着他的腰,才没让他倒下,看他一脸虚弱,织醉低下头:“穆承,对不起,又给你惹麻烦了。” 穆承拉开苍白的薄唇,垂敛眉眼,勉强站好:“拜师之前,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哼,不过是个没用处的记名弟子。”冷冷一声,十足挑衅。 “臭乌龟!”织醉跳到还跪在地面上的段夜光面前:“你不救我就算了,还害得我跪五天五夜,不安好心!穆承对我这么好,你还来骂穆承,你凭什么骂他?” 段夜光只觉胸腔内那一股烈火撞击得胸腔一阵闷响:“我就是不安好心,我就是要骂他,怎么了?” “你这个臭乌龟,看我不打扁你!”织醉说罢挥舞着小拳头要上前,不料手臂被握住,穆承面色更加苍白虚弱:“织醉,回家吧!我累了。” 这样的话,多么像记忆里,爹爹无数次的呼唤。 织醉鼻子一阵酸楚,收了拳头反身扶住枯瘦的穆承,她还没有他胸膛高,刚好能够抱着穆承的腰,让他有所支撑,穆承的重量靠在她身上,缓缓向外走去。 此刻,那个跪在蓬莱山九重殿天机宫冰冷玉石地板上的小小少年一动不动,咬着唇齿,眼神倔强,眼眶里尽是红色的血丝。 ------------ 第十三章 客从瀛洲来 天枢宫外,烈日如炽。 织醉的双膝跪得淤青了一大块,双腿早已麻木得不能动弹,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滚得发痒,汗浸湿了整个后背,那青色暗纹的布料上浸染上一块块斑驳的水渍。 在烈日下跪着的她面色有些微红,像是刚偷喝美酒的弟子,在六重殿门口罚跪。 五天五夜,来来往往的蓬莱弟子,不看她一眼就难了。于是整个蓬莱仙门,都知道出了个叫吕织醉的顽劣祸精。 她嘟嘴,有时候看不惯其中一两个的就瞪他们一眼。久而久之,她也就失去了兴趣,这些弟子,莫非穿着青色道袍,扎个君子髻,再无新意。 她觉得无聊极了,眼神时而探寻着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害我跪了五天五夜,竟一眼也不来瞧一瞧,可闷死了。” “怎么了?织醉,跪着疼吗?”温润如风的问询。 织醉不用猜,就知道是大师兄展涧风,她扬起脸,笑得如一朵沾了朝晨露珠的花蕾。 由于首席大弟子展涧风居于六重殿天枢宫内,平日帮掌门处理蓬莱的事宜,总是进出于六重殿,是故总是能瞧见他的身影。 织醉每天的唯一乐趣恐怕只能算数着他出了天枢宫多少次。这次是第四十八次,他拿着一封信笺,是刚从传书仙鹤脚上取下来的,此刻正要赶去去七重殿交给蓬莱掌门柏谷。 “不疼,大师兄。”他总是这样轻言细语地询问,让织醉觉得心里暖暖的。 “你等我一下,我送了信就回来。”大师兄带着温和的笑意,身形却十分俊朗,他的背影就像一株挺拔巍峨的青松,历四时而不凋零,经风雨而直挺。 织醉笑着看他走进七重殿,隐约间仿佛听到一声熟悉的冷哼,落在风中一吹而散,她转过头环视:“谁?”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甚至听得见树叶飘落、云朵飘行的声音。 织醉眉眼间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刚刚真以为是臭乌龟的声音呢?但只是幻听错觉。看来他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了,怎么会还来看她呀。 织醉略有些低了头,不再四处张望。 离织醉跪的天枢宫矮上一层的五重殿的殿门大柱后面,一袭青衫的小少年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雕刻了鸟兽花纹的檀木柱子,一脸惊恐未定的模样。 还好没被她发现。 展涧风回来的时候,眉眼虽还是堆着些温润笑意,但却能够察觉有一丝不对。织醉忍不住问:“大师兄,可遇到什么难事?” “没事,蓬莱山过些日子要来几位客人,你不用担心。”展涧风轻轻一笑:“跪得腿麻了吧?” 织醉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嘟嘴。 “我教你的吐纳之法,你掌握得怎么样?还有没有感觉很饿?” “我太笨,学不会。”织醉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 “凝神定气之法呢?” “也不会。” “那我晚些时候给你带些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嗯……”想了半天,织醉笑眯眯地涎着口水:“什么都喜欢。” “那我先回殿内了,还需安排一些事宜。” “好。”展涧风摸了摸织醉的脑袋,起身回了殿中。 藏在柱子后面的段夜光此刻的表情可谓阴晴变幻,雷雨交加。他捏着拳头捶向柱子,却又担心被织醉发现,生生收回了那极大的力道。 一日之后,展涧风口中的“客人”果然来了蓬莱。 那是几个乘着青鸟而来的女子,其中三个均是一身淡粉色的烟罗裙,绾个飞仙髻,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发间,肩上有一朵同色的荷花荷花下一抹飘逸的丝带垂坠,风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飘然。 只有一个女子,年纪略小,气质却比其中任何一个都要英气,她着一身火红色的女子劲装,那织锻中绣着纷繁的凤羽花。 她眉眼英秀,丹凤眼里光泽流转,浓眉上翘,墨玉般的青丝随意半绾,只在发间别了两片火色的羽毛,那羽毛极亮泽柔顺,似一抹浮在天际的绮丽云霞,织醉从未在哪类禽鸟中见过这样美丽的羽毛。 而她乘的却是一把古铜色的利剑,直挺地站在剑身上,身形毫不动摇,御剑飞行而来。 跪在六重殿门口的织醉几乎是长着嘴巴看她们走近的。那个红衣的御剑女孩,分明就是当日救她于海蛇之口的“仙女”! “仙女?”试探地小声唤了一声,织醉盯着那个红衣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泛着波光。 红衣小姑娘根本不理会她,那几个跟在身后的粉衣女子都转头注意到了一直注视着红衣小姑娘的织醉。她跨过殿门,才转头道:“没有出息的家伙。” 织醉红了脸,羞赧地埋头。 你救我于海蛇之口,我却来蓬莱跪宫门。确实是没有出息啊。 “凤起师妹,你们来了,请随我来。” “大师兄有劳。”话虽如此,面上却没有丝毫谦卑之色。 织醉眨巴着眼睛看着殿内,展涧风依然是一脸温润如风地对着她们微笑,领着她们去天枢宫的偏殿中去。 垂着头的织醉见到地上出现了一双沾了些泥巴的白色小云靴,才抬起头,弱弱的骂了声:“臭乌龟。” “好了,那个瀛洲的人,向来这样刁横,你别理她。”段夜光环胸抱着手臂,压着下巴。 “瀛洲?” “就是蓬莱岛的瀛洲仙山,算得我们蓬莱的邻居。”听到段夜光的解释,她才反应过来刚刚他们是以师兄妹相称。“而且瀛洲上仙何仙姑素来与我们上仙修好,况且都是上洞八仙,所以师出同宗。” “修好?”织醉忍住剧烈的咳嗽,提起蓬莱上仙韩湘子,她简直听得见心都跟着突突直跳。早就听说上仙风姿出尘,绝情灭爱,竟然女仙还有跟他修好? “你想哪里去了?”段夜光瞥她一眼:“两位上仙同历生死轮回,乃八拜之交。” “别吓我,我胆小。”织醉抚了抚胸口,笑道。两人相视而笑,和好如初。 自从凤起一行人来了之后,展涧风再也没有来看望织醉,也没有再从六重殿进进出出。 倒是段夜光没事就来找骂,有时候还捉一些奇怪的虫兽来吓她,织醉再也不似前几日那么安静,六重殿门口热闹得不行。 织醉跪完了五天五夜的宫门,终于要起身的时候,穆承向管带施炎修了假来接她,他还是那么枯瘦虚弱。 织醉起身的时候腿脚麻木得根本挪不动步,但是她又不肯让虚弱的穆承背回家,更不好意思让段夜光那个小少年背,一时间大家都这么僵持在天枢宫门口。 凤起从殿内出来的时候,刚刚看到这一番场面。 穆承冷脸皱眉,正要拉着织醉伏上他的背,织醉却推推搡搡,段夜光站在旁边急得皱眉。 “你们作什么?”凤起的声音清越洪亮,犹如一只高贵的凤凰对着长空吟唱,她冷冷瞥了一眼,拉起织醉的手,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不想腿废了,就趴上来。” 织醉挽起袖子,靠在凤起温暖的背脊上。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她周身的英气却让织醉感觉无限安全,就像无数次梦里,抱着仙鹤的背脊遨游千山那般的感觉。 一路上,大家都少语,就连平日老是和织醉斗嘴的段夜光也沉默不语,也许是被凤起的英气所震慑,织醉却不觉得压抑,趴在她的背上笑。 她整块胸膛暖暖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晒过阳光的棉花,没一会儿竟沉入了梦乡。 ------------ 第十四章 试道闯五门 记名弟子的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织醉依然做着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和穆承一起住在一重殿下的偏殿里。 偶尔一个人干活的时候,会被从天而降的段夜光奚落一番;有时也会遇见一袭红衣的凤起,她总是冷冷的样子,大师兄却是一脸温和地跟在她身边;有时候大师兄会送她几本道典,教她一些最基础的道法;偶尔也会闯一些祸,等着穆承收拾残局。 穆承在小房间的空处加了一床小榻,因为没有什么摆设,所以也并不是十分拥挤,织醉喜欢踢被子,穆承担心她睡小榻会掉下床,就让睡大床。 离试道大会越来越近,织醉心里担心起来,若是没有通过考核,那就连拜上仙为师的资格都没有了! 几日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夜半时分,她趁着穆承睡着了,猫着腰披了衣服,揣了一本大师兄前几日送的《沧浪诀》,跑到第七重殿的碧海湖边。 这种事情,可不只一次两次了,她做得十分顺手,故几个月来并未被人发现,许是被发现了也懒得管教。 几月下来,蓬莱山上上下下的见识过她的人都有些避而远之的味道,也许是嫌她顽皮了些。 月色照映的碧海湖岸,一向调皮捣蛋的织醉乖巧地坐在岸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对着那一团朦胧的雾气,如往常一般,端端正正的拿着一本书,借着清冷微弱的月光,开始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上仙,过几日就是试道大会了。” “上仙,那天你会来吗?我可以见到你的样子吗?” “上仙,你长什么样子?” “上仙,你也长了长长的胡子吗?” “上仙,你穿的衣服也是和我们一样的颜色吗?” “上仙,你一定会飞吧!那你用不用走路?” “上仙,听说试道大会有很多厉害的人,你会不会收他们做弟子?” “上仙,我今日带了一本秘籍,我念给你听: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 “上仙,这个字怎么念?” “上仙,我拜你为师之后,你会教我念这个字么?” “上仙……” …… 茫茫仙雾缭绕的逍遥居内,水月无尘的眉眼稍微动了一下,千年来六界芸芸中头一位号称心无杂念如止水、打坐静修从不分神的蓬莱上仙韩湘子,此刻从沉寂中缓缓回神,苍冷的指尖微微动了一动。 竹居内安静无声,若仔细聆听,尚能听见仙人微微的吐息声。 几日过后的试道大会,终于来临了。 这日,一向赖床的织醉起得特别早,穿了初上蓬莱时那件爹爹买的绿烟纱碧裙,穆承将刮破的地方缝补得竟如完好,只有一处因缺了一块布料,穆承才用了一块浅绿的绣花帕子补上了,那帕上绣的粉荷绣工十分精致,补上倒确实好看。她的双平髻下还特意梳了两根小辫子,十分俏皮。 五年一度的试道大会,也就是蓬莱记名弟子“鲤鱼跃龙门”的唯一机会,若在试道大会中表现突出,将会被蓬莱师尊们挑选为入室弟子。织醉千等万等,等的就是这一天。 站在蓬莱云顶的试道场的入口处,织醉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子,掩饰不了的紧张。穆承在她身边,一双瘦峋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没有说话,只是用初见时那种暗波流转的眸子静静地看她。她明白,那是穆承的鼓励。 要做上仙的弟子,怎么可以这么胆小? 三个月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马上就要看到上仙了,一定不能胆怯。 如果爹爹知道我拜了神仙为师,他一定十分欣慰。 不远了,上仙就在前面等着见我。 心渐渐平静,织醉深吸一口气,望着那泽碧透如海的湖。 蓬莱云顶位于九重殿与碧海湖之间,是一块略高于碧海湖的漂浮平台,用打磨得透亮光滑的冰山寒玉砌成。四面未筑栏杆,远看就像一块漂浮在碧海之上的云朵,故名曰蓬莱云顶。 织醉原是十分惧高,站在云顶没有栏杆的边沿,双脚都控制不住地打哆嗦,可是此刻的她,一改之前的怯色,眉心微颦,眼神坚定,像是要射出两道光来。 试道场前处,蓬莱松柏两位尊者端坐于前,各正式弟子层层排开,全是一身纹有流云的青色道袍,好不壮观。展涧风依旧一脸如沐春风地站在柏谷长老的椅子边,而一身红衣的凤起冷着脸站在一旁。 织醉眯着眼睛,看到了双手交握于前,一脸严肃的段夜光,小小的个子与六重殿一众身材高大的师兄们站在一起,显得十分“娇弱”,想不注意他都难。 不由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织醉勾了勾嘴角,满眼挑衅。站在人群中的段夜光咬牙切齿地以眼神与她展开大战。 织醉没心思和他斗,静静地观察试道场上的情况。 一拨一拨的人上去,有些垂首叹息,有些洋洋得意,有些面不改色。试道场上结了一个透明的结界,按五行分金木水火土五重关门,每到达一道门便会自动出现一题。若无法答题,便只能原路返回。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颓丧地出来,织醉的心也渐渐紧张。 终于轮到织醉上去时,她把袖子握得紧紧的,手心的汗水打湿了一大块袖子。极少微笑的穆承此时对着她拉开一个舒心的笑,她果然更坚定地上场了。 进入那共分五重门关的透明结界后,织醉来到的第一道关门前,那金色流光的门关,象征的正是道家五行中的“金”。 眼前出现一个悬空的大罗盘,其上分布了四十八个拇指大小的光点,围成一个完整的圆。 织醉被这些光点漏出的强光照得眼睛疼,忍不住眯眼。 此时,列于前方的展涧风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她注意到此点,才发现位于他左边的凤起竟然也以同样的目光盯着她。 她能够强烈感应到,他们在向她暗示什么。 突然,展涧风不再看她,偏过头转向左边,凤起却朝她微微地点了一个头。 织醉猛然忆起大师兄所赠《沧浪诀》中书:“金的本质为阳消阴长趋势,位向正西,属白虎”,织醉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点了那道正西处的光源。 果然,那罗盘在指尖触及之时光芒四射,第一道金门轰然大开,织醉朝着前方朗朗一笑。 进入代表“木”的第二道关门时,织醉面前出现的却是悬浮在空中的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分别是“玉”“竹”“吟”“空”“月”。织醉觉得眼熟,却说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浅浅念在口中,倒像是一首诗句,难道答案是需要对出下一句? 织醉疑惑着,手指接近那几个浮字,又缩了回来。 场外的段夜光此刻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见他焦躁不安,一时躲到左边的师兄旁,一时又钻到更远的地方,还凑到两个师兄面前说了句什么?让其交换了位置。 织醉如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排序。 这五个字看似是一句普通的诗句,但却大含玄机。这五个字五行属性皆为木,若按笔画顺序排序,则又是一番景象。织醉一字一顿念道:“月,玉,竹,吟,空。” 顿时第二道关门也打开了,身后传来起伏的吸气声,柏谷坐于上位,面带厉色地看着自己的爱徒段夜光。 第三道“水”门打开时,织醉竟没有作任何题目,心里觉得奇怪,直接跨过了那道门,众人也是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前方坐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白胡子尊者玄松此刻面色有些异样,他捧起一盏茶挡在嘴边,对着旁边端坐的柏谷道:“师兄,这娃娃不简单。” “水系的灵根,自然不受这五行阵的“水”门所验。”柏谷依然面不改色地端坐着。 “我卜测过,这娃娃并无灵根。” “近日师弟的卜术可勤加修炼了?” “近日疲乏得紧,倒是未曾。”白胡子笑起来微微翘动,眼睛如绿豆般大小。 “哦?那便是师弟的卜术失灵了。” 玄松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茶盏,眼神却始终凝重。 这娃娃看似资质如此平凡,却有水系灵根,为何他近千年修为,竟却一点也看不出?莫非真是近日懒于修炼而导致卜术失灵了? 到了第四道“火”门可没有那么幸运了,织醉来到“火”门前,直觉胸膛一阵燥热,眼睛也模糊不清,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织醉摇头,欲赶走不适,已经来到第四重门了,可绝对不能倒下。 这个念头刚生出,织醉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吕织醉!记住,拜师!”迷茫间传来一声坚定苍劲的声音,如鼓槌敲击在她的脑门上,让她顿时清醒。 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穆承的这一句话,穿透了隔离声音的层层结界,还那么苍劲有力。她更没有看到,穆承至始至终,都没有张开嘴,说过一句话。 她右手撑地,支起身子,朝着前方一脸担忧之色的人微微一笑。然后重新站在了第四重门前。刚刚站稳之际,突然从门中跳出一只吐着火的狮兽。虽然也是和结界一样透明虚无,但织醉还是吓得倒退了三步。 她与火狮对视,恐惧没有将她击倒。她清醒地记得,她此行的目的,拜上仙为师!此时已经到了第四重门,胜利就在眼前,为什么要倒下,为什么要放弃? 绝对不可以! 她怒瞪火狮一眼,它竟起身一跃朝她扑过来,织醉大叫一声,偏过头。 “没用的家伙!”站在结界外面的凤起终于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展涧风听罢,只是微微一笑,继续看着结界内的织醉。 她当然没有听见凤起的骂声,不过她倒是想起凤起与展涧风二人的相处模式,一柔一刚,以阴克阳。 对了,以柔克刚!既然这火狮如此凶猛,若以刚强的手段,自然不能制服它。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反正这也不过是幻境,伤了也死不了人。 想着她便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周围的人不禁冷吸一口气。 那火狮果然没有再扑向她,而是围着她摇着尾巴打转,仿佛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但织醉偏偏不理她,转了三圈之后,那火狮竟垂头贴耳地钻回了火门。 众人大笑,有人骂那火狮胆小,有人叹织醉运气好。一直阴沉着小脸的段夜光吼回去:“知道什么?此乃以柔克刚之法!” 织醉越过第四重门时,早已经精疲力竭,但是她的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最后一关了,只要闯过这一关,就拥有了拜师的资格! 她咬着牙,迎接最后一战。 代表“木”的关门内,顿时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却不像前几次那样虚如幻境,石沙卷起刮在她的脸上,竟是十分真实的痛!四周渐渐竖起许多旗帜,鼓声不绝,车轮辘辘,铠甲摩擦的声音悉数贯穿进织醉的耳朵,身边太多人握着刀相互砍杀着。 是战场! “土系阵法玄襄阵?师兄你……” “我倒要看看,这小娃娃,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柏谷扬起一抹阴恻的笑,端起弟子捧上的茶盏啜了一口。 一抹温热的血溅在织醉的脸上,她吓得面色惨白,从小被爹爹捧在手心的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处在这样血腥残酷的场景之中。 爹爹,你在哪里? 醉儿,真的好害怕。 你为什么丢下醉儿,让醉儿受这么多苦难? 上仙,你在天上看着我吗? 你知道吗?我其实有多么害怕。 我害怕自己倒下,害怕自己闯不过关,害怕不能成为你的弟子。 大师兄,你怎么不来救我? 就像上次从厉鬼手里把我救回来一样? 穆承,你帮我对那个老头说说,让他别为难我了。 臭乌龟,你怎么不跑进来惹我生气? 我好难过,我好想好想骂人。 可是?现在,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只能依靠自己! 想要成为上仙的弟子,就必须要学会比其他的人更加勇敢。 就一定不能倒下! 织醉伸手抹去一脸的血水,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木光之门冲了过去! 无论成败与否,一定要以最勇敢的姿势,冲过去! 一瞬间,强烈的光芒四射,照亮了整个蓬莱云顶,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一层光亮,惊诧的,不可思议的,严肃的,担忧的,嫉妒的,欣慰的,各种各样的表情,都在这一层光亮的照射下显露无遗。 还在惊险之中未能缓过神来的小女孩此时一脸惨白地揪着衣袖,片刻之后才发觉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她的身上。 惊诧的,不可思议的,严肃的,担忧的,嫉妒的,欣慰的…… 织醉扬起一抹最灿烂的笑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寒玉地板上。 ------------ 第十五章 对阵求师路 仙鹤归来,悬崖惊梦。 仙鹤终于又来到了她的梦中,多日不见,她扑上去就抱着仙鹤的脖子不放。那仙鹤却毫不犹豫地啄伤了她,只身飞上了一座直插云霄的山峰。 织醉在山下大喊,却始终不能唤回仙鹤。 连仙鹤也离我而去了么?爹爹不要我了,连仙鹤也要离开我么? 织醉的梦越发悲伤消沉,不知何时画面转换,她正居高临下地处于一处悬崖边缘,脚下踩到碎石一滑,掉入了那碧绿汪汪的万丈深渊里。 织醉顿时惊醒,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云顶之上,舒了一口气。穆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醒了。” 从穆承有些硌人的怀里跳起,织醉有些语无伦次:“穆承穆承,拜师拜师!” “正要开始了。”穆承低着声音,略过偏头,织醉便看见了成堆的人拥簇着一排跪在云顶前端的蓬莱弟子,柏谷玄松尊者坐于其前,笑容温和可亲。 他们的身后有一块雕刻上古兽纹的大石碑,其碑文古朴不可查,历史十分久远,给石碑添上一种神秘色彩。 只见杜涉、施炎等人五人跪列为一排,正朝着柏谷三拜叩首 ,进行拜师之礼。 礼成之后,织醉再也忍不住走到那五人之前,满眼期待:“掌门,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拜上仙为师?” 这是第一次,十分客气地叫柏谷“掌门”,她吐吐舌头,别扭死了。 柏谷冷着脸,正要开口,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慢着,你想要拜上仙为师,怎能不问一问我?” 柏谷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漠地品茶。织醉寻声望去,看到了一脸沉毅坚定的段夜光。 那个和她斗嘴打闹的小少年,此刻正着一身玄青的道袍,身形虽未成熟但周身气质却与成人无异。蓬莱云顶的风从碧海湖面刮过来,吹动他的衣袂,如一只张狂的蝶。 四周围着的人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昆仑段家的那位小师弟吗?这小姑娘得罪了他?” “说你傻不是?你不记得了,昆仑段家也算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修仙世家了,段老就这么个宝贝独子,却来了我们蓬莱,你可知其中隐情?” “段师弟是为了我们上仙而来的,苦苦求见了三年,上仙竟连面儿都没露。这拜师不成,他也不回昆仑,掌门见他资质极好,便破了五年试道选拔的规矩收他为徒,他就这么就呆在蓬莱了。” “哦,也对,这回有人要拜上仙为师,显然是揭了他的伤疤,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了!” “是呀,不过这小姑娘不简单,竟只身闯破了玄襄阵,那可是我们掌门的看家阵法啊。” “可不是,这小姑娘还真是邪门!” “不会是魔界的奸细吧?” 织醉侧耳听此处,正与开口反驳,却被冷冷的声音打断。 “吕织醉,若你胜过我,我绝不拦你拜上仙为师!”段夜光周身仿佛浮动着细碎的光芒,一步一步走向织醉:“若你胜不过我,那么,今生今世,你休想再动此念想。” 织醉盯着他,目不转睛。这是在断了她的退路,逼她“决一死战”么? 既然注定要过他这一关,那么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勇敢面对。 “段夜光,我接受你的挑战。”这是织醉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念出他的名字,是那么坚定。 段夜光的唇角染上一抹不太能被察觉的笑意。 被她这么坚定地念出全名,感觉真是,挺不错的呢。 蓬莱云顶正中心的试道场上,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沉默对立,那碧衣碧裙的小姑娘年纪稍小,但目光坚定如刀刃;她对面的一身青色道袍的小少年,也是一身沉着稳定之气,丝毫没有退缩之色。 “开始了!”话音刚落,一面巨大的八卦罗盘光阵从天而降,来不及有任何退让,织醉已经被困在着巨大的阵中。这阵型分太极的黑白两块,她和段夜光两人分别处于阴阳两仪之点。 “乾坤阵?看来这段师弟真是深藏不露。” “何止!你忘了,他可是昆仑段乾道长的爱子,会的还多着呢。” “这小姑娘今天总算要认栽了。” …… “段夜光,要打就打,婆婆妈妈的作甚么?”织醉骂了一声,她才不想认栽。 “谁规定比试就非要打架?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欺负女人的人。”段夜光的口吻间带了平时的那种隐隐的笑意:“我布下这乾坤阵,你若是能出得去,我便算你赢。” 织醉顿时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若他不向她挑战,蓬莱上下都知道他拜上仙为师不成的往事,此刻若毫无动作,那便是故意庇护织醉;而他向她挑战,还布下罕见的乾坤阵,就是为了让蓬莱两位师尊及三千弟子认可织醉的能力。 此刻他竟然还以“男女有别”为理由退让至此,难道他不是在揭开自己的伤疤来成全织醉的愿望吗? 织醉的眼中生出些许感激之色,却被正前方位于太极阵的黑点中的段夜光狠狠瞪了回去。 位于太极阵的白点中心的织醉,也毫不客气地回瞪他一眼。 段夜光心里小声念道,臭丫头,这样的眼神,才是对的。 织醉沉心分析,这乾坤阵是一种根据太极两仪推演出来的阵法,变幻莫测,不知道像上次那样硬闯会不会有效果,织醉不敢轻易乱动,便坐在那白点之上,时而用手指戳戳这,戳戳那,那些光壁结界,也像是有弹性一样随着她手指的力度伸缩着。 段夜光见状则是坐在黑点之中,一脸悠闲地看着织醉。 场外的玄松忍不住问旁边一直默不出声的柏谷:“师兄,这小女娃,还能闯出这昆仑绝阵么?” “哼,师弟莫要小瞧了我那位徒儿,他可是有意认输。太极生两仪,两仪分阴阳,他颠倒阴阳,这阵法还能有何威力?” “原是如此,师兄果然明察秋毫。” 柏谷不语,只是冷笑一身,随即陷入沉默。 场下观看的人暗道往事的、怀疑身份的、分析阵法的、揣测结局的各有说法,一时间云顶上十分热闹。 久而久之,织醉也把那些言语当作耳旁风,充耳不闻。自己盘腿坐在黑点之中,用手指好奇地戳着那些光壁。 她故意在拖延吗?段夜光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个臭丫头,总是不怎么听话规矩。“吕织醉,你若找不出破阵之法,那便是不想拜师了。” 织醉一个哆嗦,他在提醒她,她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为的只有一个目的:拜蓬莱上仙韩湘子为师! 她怎么可以再次不前?难道就是因为不想接受段夜光的有意“退让”? 她闻言起身,望了段夜光一眼,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朝着那柔软的光壁触摸过去。 柔软的一层,这结界极有弹性,像上次窗玄襄阵一般硬闯恐怕不妥。织醉考虑了一会,整张脸凑上光壁,感受着光壁的温度,在太极光阵的光壁上仔细地找寻什么。 “找到了!”一声激动的感叹后,织醉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扒开了那看似完整无缺的光壁。 裂锦之声响彻整个云顶,众人都瞪大双眼,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昆仑奇阵乾坤阵,号称攻无可破第一阵,此刻竟然被一个毫无法力根基的小女孩活生生地给扒开了! 对面的段夜光也是一脸震惊之色,原本只是等她硬闯出界之时悄然解除“九阳界”,而此刻,竟不用他暗中解除结界,她已经用脸测温感应出“九阳界”与“九阴界”的最脆弱的结合之处,那该是多么敏锐的感知。而生生撕扯开结界,又需要多强的灵力修为才可为之! 段夜光眯起双眼,注视着此刻正费力撕扯结界的瘦小背影。看来,我真的小看你了,吕织醉。 织醉走出结界之时,朝光壁黯淡的“九阴界“里的段夜光调皮一笑,做了一个鬼脸。段夜光也是一愣,最后还是认赌服输:“吕织醉,你赢了。现在你要拜任何人为师,我段夜光都绝不拦你。” 织醉释然一笑,紧紧拽着的拳头略微有些放松。 “你去吧!上仙在……” ------------ 第十六章 艰险上月峰 “你去吧!上仙在……”最期待的答案没有听到,却听到一声冰冷如刀的严喝,直直断入耳膜:“吕织醉,你走吧!我蓬莱不能收你。” “为什么?”织醉的心顿时发凉,手指僵硬:“我明明闯过了五行阵,也赢过了段夜光!” “你命格诡异,身怀异数,屡屡破阵,实在蹊跷,我蓬莱断不能冒险,收下你这个祸患。”柏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铜铃大的双眼瞪着织醉。如果说硬闯玄襄阵已是怀疑她灵根深慧,那此刻她生生撕破乾坤阵,他确实不得不开始胆寒。 “我从没有害过人,你们这么赶我走,不公平!”织醉大声反驳,眼眶微红:“上仙呢?我要去问上仙!” “上仙岂非你这等顽劣小儿随意可见,你还不走,莫非又要派人来赶你么?” “我不走,在没有见到上仙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蓬莱的。”小女孩的眼中闪动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和执拗。 “来人,抓住吕织醉,撵出蓬莱。”柏谷眼放狠历之光,目如铜铃。在众人的逼迫下,织醉只好不断后退,最后退到了一直坐在地上的穆承身边。他一袭玄青袍子,倚坐在云顶的外沿,身形孱弱,时而还咳嗽不止。 织醉低下头,面露难色,突然后悔自己的退让,眼前伸出手抓她的人却是越来越逼近:“你们这般为难于我,待我他日有成,难道你们没有一丝羞耻惧怕?” 柏谷眸中骤然闪过狠绝之色,手中那微不可察的一抹淡光却不知已被穆承尽收眼底。慌乱之中,只听一声柏谷令下,七七八八的人涌上来,一阵厉风穿过这些人的间隙刮来,穆承瞬间凝眸,眼神晦暗如潭渊,从地上弹起,将织醉护在了孱弱枯瘦的身形之后。 织醉捉着前面这个人的衣衫,微微愣神。她转眼看着那汪碧透的湖水,咬了咬嘴唇,松开手上的衣角道:“穆承,我不该给你添麻烦。” 只听“咚”的一声,那原本平静无波的碧海湖溅起一大片水花,那传说蚀骨噬魂的碧海湖水中,一个落水小女孩连在水面的片刻挣扎都没有,直接沉溺入水。 在接触碧水的那一刹,织醉以为会有磨骨割肉之痛,但许久之后只觉浑身清凉放松,一种想要哭泣的归属之感瞬间占据了她整个思维。 听不到云顶上的任何声音,任由湖水漫没身体,她在缓缓下沉之时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解脱般的自由。从未练习过水性的她竟在深湖里缓缓游动起来,朝着自己多次留心观察的湖心游去。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此刻该何去何从。她咬着牙,屏住呼吸,上仙,他们越是阻止我拜你为师,我就越不能放弃。 不知在水中沉没了多久,织醉游出水面时面色已经略有些发僵,她顾不得太多,钻出水面之时,看到了湖心那处被仙气缭绕的一座淡峰,山色空濛,仙云依依,静寂却又孤高地隐匿在茫茫仙湖之中。 那山峰的顶上,一股飞湍而下的瀑布,泛着碧绿的水光,从天际落下来,似一条碧绿的仙绸,从遥远的云间穿落而下。那瀑布的积水从峰顶缓缓四散流淌,经久不息地流入碧海湖内。 游到了山峰的岸边,织醉咬牙而起,全身湿透着往陡峭的山壁上攀爬。攀爬之中,脚上的鞋子不慎掉下山崖,她满身大汗地往下望,脑中一片晕眩,生来对高处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稳定心神。 不能退缩,上仙就在这座山上,只要爬上去,就能见到上仙了! 心中坚定信念,织醉手脚攀爬的动作也逐渐利索,这山峰本不算十分高,但对于一个毫无修为的小女孩,却如攀爬刀山一般困难。 千辛万苦地登临至峰顶之上,织醉顿时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峰下的人变得渺小如蚁,白云如海在脚下舒卷自如,仿佛触手可及,那真是一种俯仰天地的境界。栖月峰的顶上,那一弯瀑布之下,一大片的青翠竹林繁茂于碧水积潭边,竹林间只有一处隐匿其中的竹屋,孤寂无声得像一幅山水画卷。 织醉迈着浅浅的步子进入竹林,朝着竹屋走去。到了竹屋之外时,却顿住了脚步。她知道,蓬莱上仙一定在这竹屋之中。但此刻,她原本坚定的眼神里流露出重重犹豫,脚步也沉重得挪不开步。 不知呆立了多久,她才试探地走到竹屋的门前,轻轻敲了两下。“上仙,你在吗?” 屋内没有一丝响动,织醉沉下眼睛,过了片刻,正准备再次敲门之时,听到竹屋里传来一声仿若天云之外的声音,那清雅淡然的嗓音,仿若拨动了古琴上最末那根弦,又似一声洞箫般淡雅低沉。 “进来吧。” 那一刻的她便觉得,那一声像极了来自渺远天际、穿越千年尘埃的呼唤。 织醉心惊胆战地推开门,便看到了竹榻上闭着眼睛安静打坐的韩湘子。一袭清绿的广袖长袍垂在两侧,墨色的簪挽起一头柔顺长发,墨色的眼眸似是夹着亘古的久远一般苍茫静谧,波澜不兴,眉眼清淡,不曾染落一丝尘埃。 他坐在逆光的竹窗之下,微茫之中,整张脸上透白无色,仿若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华。他看向她的眼神里,仿佛穿越隔世来生,只剩下一纸苍茫的空白。 这样的眼神,让织醉顿时产生一种穿透全身的凉意。 那眼神分明那般空明,那面容也那般无尘。可是?她却觉得那般熟悉。 好像穿越千年的亘古星光,照映心间的苍凉之感。 “你找我,所为何事?”韩湘子再次开口之后,织醉才从虚幻之中回神。 “上仙,你收我做弟子吧!”织醉一开口,便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礼貌。她沾了泥的小手扯了下凌乱的衣裙,缩了缩脑袋,窘迫地看着前面的人。 “我从不收弟子。”那仙人之姿的男子安坐在竹榻上,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佛像。 “为什么?”织醉激动地上前一步,眼睛泛着清亮的水光,又怯生生地收回步子。 “并无原因。”韩湘子垂眉,看了眼面前的小女孩,凌乱的发髻斜斜歪歪,清亮的眼瞳水光灵动,沾湿的衣裙还在淌水,以及那一双沾了几片枯黄竹叶的小赤脚。 韩湘子的目光随即收回,闭眼凝神。 织醉赤着双脚站在冰凉的地上,衣裙上的水汽也开始蒸发让她忍不住打颤。 “上仙!”感觉到淡绿衣袍的一角被一双小手捉住,韩湘子睁开眼睛,看着她。她有些羞赧却始终不肯放下那衣袍的一角:“我爹爹不要我了,柏谷老头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上仙,你可以做我的师傅吗?”每一句话都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眼前的仙人就顷刻销声匿迹。 小女孩的眼里闪动着期待和脆弱的光芒,眼睛清亮纯澈,水灵灵的似要滴出水来。韩湘子的淡眉略微向上方抬起,眼神变得更加空茫渺远,仿佛没有焦距。水月无尘的面容,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像蜻蜓轻点湖面的一抹微小的波纹。 “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织醉愣愣地望着盘腿静坐在竹榻上、被她捉住衣角的韩湘子。再动听的仙乐、再多的甜言蜜语也不及这区区一个“好”字。 织醉绽开一个如葵花般灿烂的笑容,缩着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隔开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生怕沾染一点污渍在韩湘子带了青竹味道的衣衫上。 ------------ 第十七章 云顶拜师尊 碧静无波的湖泊之上,一峰隐匿在浮云间的仙人之境由模糊缓缓变得清晰,从天云间而垂落到山峰的一带水帘,带着古朴淡雅和静谧无尘的光芒缓缓流泻而下。 蓝得有些发白的苍穹之中,一抹淡绿色的人影一点一点出现在众弟子眼底,那人慢悠悠地朝云顶上飘去,行云缓慢沉稳。 众人皆是一片哑然,僵直不动,痴傻一般盯着那抹从天云处而降的身影。 一种前所为见的浓郁仙气在他的衣袂间漂浮,甚至有股灼热的气息伴着一股纯净的仙灵之力缓缓朝众人袭来,山中万年不变的仙境竟有隐隐枯萎的态势。 “上仙,好晕。”织醉摇晃着小脑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我显然很不适应这样的高度”的表情。 听见耳边软软糯糯的叫唤声,韩湘子略略垂眼,虽是面无表情,但行云的速度却不动声色的降低了些许,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织醉头上挽着的圆嘟嘟发髻和微微翘起的嘴唇,脸上染上一抹微弱的柔光。 一袭清绿长袍拂垂在寒冰玉砌的地面上,用一只墨簪挽起的长发静静倾泻,墨色的眼眸似是夹着亘古的久远一般苍茫静谧。 难以言喻的清雅出尘,竟能让人完全不太敢直视他的面容。灼灼璞玉,皎月云影,都不足以形容来人半点风姿。 云顶之上的众人无不面露惊色,来自上仙如月般的清淡气华更让在场的所有蓬莱弟子难以站立,豆大的汗珠自他们额上滴落。 韩湘子在众人的注目下落定于蓬莱云顶,织醉一路跟着他走到那块石碑之前。 巨大古朴的石碑上的文字早已染上尘埃,模糊不清,韩湘子站在石碑前,碧海湖的水波顺着清风荡漾,卷起他淡碧色的衣袂,像一只云雾里翩飞的蝴蝶,不染尘埃。 他的脸是那样淡然清渺,就像一湖没有被风打扰过的泉水,泛出如月的泠泠光华,却不让人觉得淡漠,只是一种舒心的温和。 他负手而立,站在承天碑前,俯瞰苍生,眼神一片空茫。 那是寂寞吗?是千百年修行未有过任何波澜的寂寞吗? 那么,就让醉儿来陪师父,替师父赶走寂寞吧。 韩湘子停在石碑前,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跟在其后的织醉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吕织醉。” “好名字。”韩湘子面色未改,只是微微一顿,便已转头面对着那座大石碑,缓缓抬手行拱手礼。 “承天碑在上,我蓬莱韩湘,今日在此收吕织醉为徒,必尽心教导,护她一世周全。”听了韩湘子缓缓开口,织醉才反应过来,赶紧跪在地上。 “我吕织醉,生性顽劣,命格诡异,承蒙上仙不弃,今日拜蓬莱上仙韩湘子为师,今生定不负师命,若有违逆,必不得善终。”织醉字字铿锵,句句坚决。 前来围观的不少弟子都张着嘴巴,流露出一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所闻的表情。 漫天金霞之下,从逆光处可以见到他墨色的眼眸,似是夹杂着慈悲无尘,仿佛泛着亘古久远一般苍茫静谧的星光。织醉望着韩湘子如竹般修挺的身影,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虽然这个场景在她的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但真正身临其中时,她才发现,她是多么的激动和期盼,生怕一眨眼这就像一场梦境,消失不见了。 这一瞬的画面,就像被镌刻进灵魂一般,纵使经历生生世世的轮回,也不会将这一刻遗忘。 美好的画面突然被一声冷语打破,织醉抬眼,过到急匆匆赶来的柏谷玄松一群人。 织醉跪在地上,朝离韩湘子的衣袂更近的地方挪了一小步。 “拜见仙尊。”柏谷等人拱手行礼,端端看着眼前这位几百年不染红尘世俗的上仙。 韩湘子轻微朝他点头示意后,朝跪在地上的织醉伸出一只手,那指尖苍白,骨节分明的修长如竹节。 “仙尊,这小娃娃来历不明,身怀异数,恐怕・・・・・・”柏谷最终没能忍住,声色焦急道。 “不必忧心,既然她此生来见我,即是有缘。缘不定因果,莫不自然。”韩湘子的眼神如一片轻盈的羽毛,缓缓落在织醉最柔软的那块心上。 “醉儿,随师父回栖月峰。”织醉将手轻轻放在韩湘子的手里,那手不冷不热,温度如溪水般温暖和。 韩湘子拉起她,脚下缓缓升起一团云雾,朝那碧海湖心的半隐的山峰飞去。 “恭送仙尊。”云顶上因匆忙赶来一身风尘的柏谷压着头领着一群人作揖送别,织醉忍不住转头,狠狠剜了那柏谷老儿一眼。 韩湘子眼皮轻轻一跳,从嘴角吐出一句话:“万事如风如幻,一纵即逝,不必沉湎于怀。” 织醉有些茫然地点了头,握着师傅的手感受传过来的温暖,心里溢满阳光。 待织醉跟着韩湘子驾云离开之后,蓬莱云顶的角落里的一个少年偷偷露出脸来,一副落寞的神情染上俊朗却稍带几分稚气的面容。 而他不远处的一位玄青素服、面色枯瘦的男子,也看着那云雾遮隐的方向,深色的眼眸里闪过一缕幽暗的光,如暗潭般明灭,嘴角勾出一抹笑:“劫难,终于开始了。” ------------ 第十八章 神鸟小滚滚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栖月峰上竹林深,逍遥居外水声长。 织醉摇晃着双脚,坐在韩湘子平日在竹林里小憩的石头圆桌上,偏着脑袋观察身边的一只鸟。 毛色鲜润有泽,红喙赤脚,圆滚滚的肚子,整个身形就像只毛茸茸的小球。 这只球一般的小鸟偏又是个只吃鲜嫩竹叶的主儿,那一身的亮泽和圆滚的肚子,都是被栖月峰上的竹叶喂出来的。织醉在竹林里发现它时,它正在十分投入地翅膀抱着啃竹叶。 师傅把她从云顶带上来之后,便把她放在竹林,淡淡交代了句:“这里的一切,你可随意。” 便没有再理她,只身回到房中,在竹榻上端坐沉目,安静打坐。 她觉得无聊,又不想破坏这满处的宁静,只好在竹林里瞎晃悠,就发现了在竹子根下举着小翅膀捞竹叶的小滚鸟。 此种鸟乃上古一族存活下来的神鸟,但在成年之前,平日毫无攻击能力,便会退化为本婴的体形,修为全被困锁,甚至到了只能任人宰割的地步。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这类神鸟的存活才极为艰难。 如今这竹林间的小滚鸟,便是借由蓬莱仙境的清静绝世和韩湘子仙气的护佑,才长成这般模样。 可怜那只曾经法力高强的神鸟,被她整日折磨得四肢无力,面色枯黄,却只能忍着神鸟的性子,任她逗弄。 织醉伺候这尊菩萨一般挑嘴的鸟儿,肚子开始咕咕叫个不停。 来到栖月峰已有半日,她多次徘徊于韩湘子的房门前,几次想敲门而入,但都止住了脚步。 师父在清修,怎可妄自扰乱呢? 她垂头丧气地又回到竹林,继续摘了片最老的竹叶逗弄那只鸟。那鸟儿被她逗得躺在石桌子上打滚,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你饿吧!你饿的话,就连打三个滚滚,我就给你摘一片最鲜嫩的竹叶喂给你吃!” 小鸟不理她,用小翅膀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两只细小的鸟脚大剌剌地朝上举着,显示自己顽强抵抗的决心。 织醉偏过去在头上的竹枝上扯了一片更大更老的叶子,盖在小鸟的身上。自己坐在石桌子上,摇晃着悬空的双脚,看着竹屋的方向,微微叹气。 “师父,他不吃饭么?” “嘎嘎~” “没说你,我知道你不吃饭!” “嘎嘎~” 小鸟无比哀怨的眼神,看着她头上的竹叶。 “竹叶好吃么?”织醉捉着一片鲜嫩的竹叶叼在嘴边,偏着头思索。 “嘎嘎!”某鸟激动地扑扇翅膀。 “你叫起来怎么像鸭子?” “嘎嘎嘎嘎!” 织醉捧着嘴巴,手指尖戳了戳那小鸟的肚子:“我叫你小滚好呢?还是滚滚,或者小滚滚?” 小鸟一副憋屈的模样,十分不愿意接受织醉取的名字。“就叫你小滚吧!小滚,你滚一个给姐姐看,姐姐就摘一片叶子与你吃,可好?” 躺在石桌上的小滚脑袋一阵充血,作两只鸟脚朝天状。 这个人界的小姑娘不过九十岁的大小,还自称是四百九十四岁的它的姐姐?想它堂堂上古神鸟,竟然被堪堪不到十岁的人类认作了雏鸟。 甚是可悲,可叹。 “好了,你别装死,喏!”一片鲜嫩的竹叶在脸上挠得痒痒的,小滚高兴地爬起来用翅膀环住那一片鲜嫩的竹叶。看看织醉,又看看怀里的竹叶,终于确定她不再来抢,才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织醉愁眉苦脸地朝着韩湘子的竹屋处叹了口气,肚子咕咕的叫起来。 小滚听到那声击打小鼓般大的声响,蹑着鸟脚爬到织醉膝盖下面,用小红嘴啄了几下。 织醉低下头,小滚满眼含泪的将那还剩一小半的青竹叶举起。 织醉捏起那片叶子,又叼在嘴边:“我们人类可不吃这玩意儿!”她笑眯眯地看着小滚:“你不知道我们人类会吃鸟的么,尤其是烤鸟翅,那味道可是特别香嫩呢!” 小滚连滚带爬,在石桌子上滚了三圈,全身的鸟毛都倒竖了起来。 织醉阴恻恻地搓手:“要不我把你烤来吃了吧!” “烤来吃?”一声清润的疑问,让织醉整个人都软下去一半,本来因为没有进食而产生饥饿乏力之感,此时竟全数发作,她双腿一软,跪在枯黄的竹叶地上。 没有蓬莱九重殿上的白玉地面冰冷坚硬,而是一种极为柔软的感触。 “师父,醉儿错了。”韩湘子走进竹林,原是要趁西山落日之景吹奏箫曲,但听见刚收的小徒儿正琢磨着烤了那千年难遇的上古神鸟,不由放满了步子,细细聆听起来。 他看着一脸惊慌的小徒弟软软地跪在面前,手指微微动了下。 伸手去扶她,不扶她? 犹豫间,一声“咕咕”的叫声打断思绪,跪在地上的小徒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他才想起织醉乃凡胎肉体,不能如他一般修行吐纳之法便可不食五谷,此时一定是饿了半日,没一点力气了。 他指尖凝住一道光,传出一股仙气缓缓注入织醉体内,织醉顿时觉得灵台清明,神清气爽,没有半点饥饿之感。 “你未修得仙身,难免麻烦了些,为师也不便每日为你注入仙气,你且先修炼这吐纳之法吧。” 织醉看着韩湘子从怀里幻化出一本书,书上写着“吐纳之法”四个字。 接过书后,她盘腿坐于地上,开始按照书上所授之法开始练习。 韩湘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掀了绿衫坐下,手上摩挲着那一节略有些旧色的竹箫。 ------------ 第十九章 教习吐纳法 织醉盘腿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撑着下巴,十分头痛的扶着脑袋。 “怎么?”韩湘子见她如此神情,斜过眸子,如一汪清泉泻下,流进织醉眼里。 “师父,这字我不认得。”织醉撅着嘴,一只手还挠着脑门:“你教我识字吧!” 韩湘子正色端坐,面色还是一如往常淡然:“这书中,你不识得的有多少?” 织醉机灵的眸光闪过,咬着手指不看韩湘子:“嗯,都不识得,我爹爹不曾教我。” 她满含期待的眼神,早就流露出一种叫做撒谎的眸光。 韩湘子视而不见,面色依然如常,心中却不免好笑,这个小徒弟又要撒谎捣蛋,自己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识得字也更好。”韩湘子一只手从袖间微抬,抹过织醉手中那本书,薄薄一本顿时变得沉甸甸,掂在手里有些费力。 她翻开一看,那书卷上全是画的小人儿,一个一个,小人儿身上有许多线条标注,每条线都有固定的走向。 织醉心内欢喜,是师父特意变出来的吧!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玩的书啊! 可突然想起自己的“奸计”也随之失败了,她不由嘟哝起小嘴。 “吐纳之法是吸取天地灵气为己用,不必食五谷也可延年益寿。你要认真修行,不可惰迨。” 织醉低头:“师父,我太笨,学不会。” 以前在蓬莱六重殿罚跪之时,展涧风也曾教授于她一些基本的吐纳之法,但她却总是学不会,展涧风只好每日夜半时分给她送来食物,并暗自输给她一些灵力。 但是她始终都没有开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性的依赖,让她产生了怠惰之心? 韩湘子却十分了然。无人引导体内浊气,一个还未入门的小孩子怎能掌握吐纳之法的要领。 他自然而然的坐在织醉面前铺满枯竹叶的地面,示意织醉坐好。 “为师只教一次。” 织醉赶紧乖乖地闭目。 他将手轻轻悬于她的头顶之上,缓缓将仙气送过去。 织醉果然觉得一道柔和的气流自手中传递过来,如同溪水,顺着手臂流入身体,在体内四肢百脉间循环游走,很有规律。 但顷刻之后,那温暖之感因为韩湘子手指的离开而消失,织醉无奈的看着眼前的仙人。 太笨了,只要离开师傅的仙力,自己再也不能自然调息。 可是?为什么要学会呢?只要自己一日不学会,就一日不能不食烟火,师父就不能丢下她不管了。 暗暗捂着袖子笑,织醉的奸计又在盘算当中。 “你的心不沉静。”韩湘子一句话,竟吓得织醉一个哆嗦,她赶紧摆了一道严肃的形容。 韩湘子目不斜视:“明日随为师到太液飞瀑下打坐。”丢下一句话,便起身回了挂有“逍遥居”三个行书字的竹屋里去了。 织醉看着那三个字,真是笔走龙蛇,逍之遥之。 可惜,师父再也不能逍遥自在了。 ------------ 第二十章 瀑水修静心 千嶂瀑雨,一峰晴放。万丈飞流出重云,洒落山谷岚雾回。 蓬莱山上的太液飞瀑下,碧绿的太液池水从天际落下来,流入流丹崖际,飞湍而下,似一条碧绿的仙绸,又似一幕遗落的水晶珠帘,从遥远的花宫仙梵之地飘渺而落,仙气含混着水雾缭绕,沁人心脾。 织醉看得十分痴迷,她和师父将在这仙气缭绕的瀑布下修炼么? 遮不住满心的笑意,她瞥过身旁的仙人。 他正负手立于一块巨石上,形若修竹,气如月华,他淡望着那一泓由天际泄下太液池水,千嶂瀑雨也遮不住他满目的出尘仙气,墨黑的瞳底平静得无澜无波。 织醉痴痴地望着韩湘子,四周湍流的瀑布渐渐安静了下来,什么水喧鸟鸣之声全然入不了耳。 一切静谧唯美得如同一幅在宣纸上着了淡墨的画卷。 “感受到了么?”韩湘子的眼光淡淡地扫过织醉绯红的脸,正如一汪清碧的湖光无声息地映过,只留一阵沁入骨髓的清凉。 “嗯?”织醉打了个轻微的颤,急忙敛回眼光,暗叹若是自己再这么痴痴多看一眼,便成了亵渎,可不好了。 韩湘子浅漠不语,拂过广袖在瀑布下一块凸起的石座上坐定。他闭上眼睛,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周身有微弱的淡淡光晕散开,像极了远古苍穹的星芒辰光。 急湍的瀑布落下,竟丝毫没有将他打湿,就连他的云袂一角,都不曾沾湿一块。 “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心若静如水,便与这水融为一体,自然处之。”韩湘子闭着双眼,温雅浅漠的声音如一泓清波流入织醉的心里。 “醉儿,过来。” “是,师父。”织醉心思单纯,受韩湘子四散的神仙气华所感染,倒也静下了不少。 她一步一步,走向这位尘世之外的淡雅仙人,她走得极为小心,生怕哪一步踩得重了惊扰了这样静谧的美。待她走到韩湘子身旁的石座上,一身青色道袍也已然湿了大半。 她略有些懊恼地打坐,手有些不自然地捋了捋沾了水珠的衣袍一角。 “万法唯心,心若杂念丛生,便不能归于自然。”韩湘子没有睁开眼睛,他能够感受到四周所有生灵的微小波动。 刚刚醉儿心思波动得厉害,又怎会不沾湿衣袍呢? 毕竟没有修行根基,心思波动也难免吧。 “闭上眼睛,你听到了什么?” 织醉乖乖闭上眼睛,安心打坐,她听到了许多声音:“流水声,鸟鸣声,风吹树叶的声音。” “还有吗?” “还有……”织醉支吾着犯难起来。 “行云流光,花开草长,试着感知自然中万物的灵动之音。”轻轻浅浅的声音,好像他吹奏的竹箫声般动听出尘,云飘尘渺。 她还能感受到什么声音呢? 除了师父的声音,那便是师傅微弱起伏的呼吸声了。 织醉的心思仿佛被这样动听的声音灌满,竟让她沉醉不已,想着自己以后可以天天听到这样好听的声音,一股暖流汇入胸膛,她忍不住抿着嘴笑了笑。 全身传来一阵清凉,一念之间,那瀑水已将她全身都湿透了。 “你分神了,醉儿。”韩湘子舒展了那抹远山似的眉,缓缓半睁开墨染的眼睛,转过脸正好 对着自己这个打坐中严重分神的徒弟。 “对不起,师父。”织醉低垂了眉眼,双手捉着湿答答的衣角,温顺得像偷吃东西的小猫。 “无妨。”韩湘子站起身,淡淡一语。 “师父,我是不是很没用?”织醉低垂着头,不敢再看韩湘子的脸。 “你修行尚浅,入道未深,这门修行讲究静心沉气,非一日之期能够完善。它虽看似容易,实则难矣。你不必介怀,只要摒除杂念,勤于修炼,不多时定有所成。” 韩湘子看了一眼织醉很颓然的模样,浅青色的蓬莱道袍比她瘦弱的身形略为大了一些,湿答答地贴着小小的身板,滴着清润的水珠,发鬓下垂着的两缕头发也狼狈地贴在耳际。 她耷拉着耳朵,温顺的模样惹人怜爱。 抬袖拂过施了个净身诀,烘干了她一身的水气。 韩湘子转过身背对着她,正欲离开让她独自修炼,突然又记起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微微顿了足,浅声道:“你无须向我道歉,修行即为修正自己错误的行止,你过失与否,于我并无干系。” 织醉不敢抬头看韩湘子的眼睛,她此刻竟有些害怕那眸子里的超凡脱尘之气。恰是因为这双浅淡到无情的眼眸,才让人不得不感觉到敬畏又遥远。 他是师父,是灭绝了七情六欲的蓬莱上仙。 “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无须向我道歉。天地之大,你是你自己的主宰。” 没有任何表情,不带任何褒贬,言语间也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他说的只是一句修道禅语。 不过,在他眼里,确实是一句修行养性的禅语。 而织醉不过是个凡身肉胎,她所能理解的,约摸不能如此高深。 但,她在蓬莱云顶上发过誓,此生绝不违逆师命。 师父的话,她自然遵从。 此生都不会与师父说那对不起三字。此生不说,下世亦不为此言语。 织醉看着韩湘子的背影远去,消失在蓬莱山际一片茫茫雾霭之中。竟然头一次感觉到温雅若流云的蓬莱上仙仿佛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孤绝之气。 ------------ 第二十一章 俯瞰尘世间 看着韩湘子远走的孤清背影,织醉垂头丧气地坐在飞瀑下的石座之上,冰凉的天池太液打湿了她又一重衣衫。 自己还是太顽劣了,不是么? 那么想要得到师父的注意,无论自己表现得是调皮还是乖巧,懒惰还是认真,师父都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不是么? 心里一阵强烈的失落涌上来,织醉的脸皱得如苦瓜一般。 她坐在太液飞瀑下,一整天都不曾离开,小滚鸟有时候会在岸边“嘎嘎”怪叫两声,她也只当没听见,不予理会。小滚鸟只好抱了小翅膀蹑开了。 一整天,织醉都坐在飞瀑下面,静静打坐,不曾离开。 韩湘子清晨传给她的仙气,已足够她支撑一天也不觉饥饿。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师父离开时的背影,以及那抹微弱不可察的孤绝之气。 那么遥不可及。 为什么师父不会生气,也不会高兴呢? 但她觉得,他明明是不快乐的。 也许,师父教的东西,她认真一点,勤奋一点,待到有所成那日,他定会快乐一些吧? 她可是她唯一的徒弟呢。 织醉笑意渐染,开始专心凝神闭目,调息静气。 夜色渐浓,从天池流泻下来的太液水在明月的照映下散发出比白日里浓重上百倍的仙气,吸取月之精华的太液水极为强性,若非身怀仙骨之辈,在这样浓重的仙气沁袭之下修炼,定会五体失调,若有急功近利严重者,必会导致走火入魔。 一身象征蓬莱弟子的青色道袍上有一块块浸湿的水渍,一块覆着一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循环往复。 但合着月光隐约能看到,女孩右边手臂一块尚未被飞湍直下的瀑水沾湿过。她的右侧,还有一块凸起的石座。 织醉不记得自己在太液飞瀑下冥坐了多久时间了,也不记得衣角被打湿了多少次,她眼前晕晕乎乎地,耳边也嗡嗡作响,听什么也不太清楚。 她现下只记得师父日前说过的那一句话:“只要摒除杂念,勤于修炼,不多时定有所成。” 强撑着摆头咬牙,织醉试着清醒神识,抖擞精神,抚膝端坐。 月华如水,水似月华,在清泠的夜里,溶为一道若有似无的光晕。 女孩倔强的背影在瀑水下浓厚的仙气笼罩中迷离朦胧,蓬莱山顶的栖月峰上冷寂了千万年之久的月昙花也悄悄探出枝头,舒展开沉睡的腰身,在明月与太液之精华滋润下绽放短暂的芳华。 就在月昙花绽放片刻之际,一袭浅淡如一波清绿水色袍子的仙人负手立于月昙花的旁边,神色淡然无尘,隔花静望着太液飞瀑下咬着牙打坐的女孩。 如此倔强,奈何修仙? 若非执迷,岂得因果? 韩湘子看过一眼,轻轻摇了一下头,抿唇不语。正欲转身离开,听得扑通一声,那小小身影已斜斜地倒进了水里。 韩湘子迅速朝那潭中纵身飞起,脚尖踏过花枝,惊起月昙花一阵浓郁的芳香弥散开来。 单手从水里捞起湿漉漉的小徒弟,脚尖在水面上如蜻蜓一点,又纵身飞向了岸边。 织醉神识不清,好不容易在朦胧间睁开眼睛,眼睛里却滑进一滴水,让她更加看不真切眼前的是谁。 她想了一下,一定是仙鹤了,只有仙鹤才会这么任由她抱着,带她在天上飞呢。 “仙鹤,醉儿想你。” 面容平静如一泓湖泊的韩湘子低垂淡眉,看了一眼怀中呢喃的织醉,只得由她八爪鱼一样地抱着自己。 他看着怀里闭着眼睛还晕忽忽的小徒弟,眸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潋滟水光。 织醉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身旁一簇小小的火苗给烤醒的。那火苗子呈幽蓝色,悬浮在空中。虽然烧得不旺,但热力十足,织醉暗叹若是再晚一点醒过来自己怕是要被烤成芝麻烙饼了。 织醉从地上爬起来,用嘴吹了一口,想要把火吹熄,结果那幽蓝的火苗一下子烧得更猛,差点把她的眉毛齐齐给烧焦了。 “这是什么火,真是邪门了。” “天元真火。” 洞箫一样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织醉呀的一声惊叫。 师父怎么也在这里?这火是师父点的么? 她转过头,果然见到韩湘子一身清碧的长衫孤立在太液飞瀑下的潭边,手中握着他那一支古雅的长箫。 “师父。”织醉小心地唤了一声,继而又看了看那团浮在半空中的幽蓝火焰,笑意染满了面容。 “嗯。”淡淡一应,他道:“修心已静心为要,修道当以无我为基 ,若太过执着,只会适得其反。” “醉儿只是,想快一些学会。”织醉埋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只是想快一点有所成,快一点让师父开心。 “你尚且是凡人之身,不必如此强求于修炼。” “可是……”织醉欲言又止。 “醉儿,你可听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一说?” “魔也能成为佛么?醉儿不知。” 韩湘子一边负手向她走来,一边道:“魔只是被一时的执念所困惑,若他能放下执念,便可拥有一颗佛心,不再为恶。” “师父的意思是,魔也可以是好人?” “可以这么说。”韩湘子带着她走到了飞瀑积潭流下栖月峰的崖边,道:“醉儿,站在这栖月峰上,你看到了什么?” 织醉走得靠边一点,风大得吹得她整个人快飞起来。 “回师父,醉儿只看到蓬莱山。” “此时的蓬莱山和往日的蓬莱山,可有何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 山下的人变得渺小如蚁,白云如海在脚下舒卷自如,仿佛触手可及。 “更加宽广了。” “是的,俯瞰的视野是宽广的。可是?太过广阔的视野,反而会突出自己与世界的差距。以至于无论如何,也不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平常人的视野,只是眼睛所看到的景物,但是,修道人的视野,却是心中所感念到的。”韩湘子浅绿的衣袂被山崖上的风卷裹翻飞,他的身形却还是那么清挺如修竹。 他看着织醉:“比起你自身生存所能体验到的狭小空间,更应该心怀万物,不应有所执念,包容整个世间的广阔风景,用最宽广的佛心去感悟这世界。” 织醉第一次听到他说了这么多话,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顺着海天在眼前铺展开来,似乎没有一个角落自己看不到,没有一个声音自己听不见。 整个人仿佛俯瞰众生的神祗一般,看着人间的生生死死,花开花落。 可是这感觉却如此孤寂,如此冷清。 这,便是师父眼中的蓬莱山,这,便是师父眼中的世界么? 日日一人站在高处俯瞰一切,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的,竟是一份超然的孤绝。 望着韩湘子依旧无尘的眸子,织醉突然觉得懂了他一些。 在心中微微一笑,师父,从今往后,就有醉儿会一直陪着你,在你身边了。 今后俯瞰这蓬莱山,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 第二十二章 调皮小徒弟 织醉确实算不上一块修习术法的好材料。 一个月下来,织醉日日捧着那本厚实的吐纳之法研读练习,却始终不见有任何进步,甚至连基本的调息养气都觉得十分困难。 她只能依靠韩湘子每日清晨为她输入的仙气,来维持她的体力和生命之力。 由于这一个月不曾间断的受了韩湘子仙气的疏导,织醉原本瘦弱的小脸也略有些红润,眼眸也更为灵动清澈,整个人精神了好几倍,看起来特别招人怜爱。 她很乖巧,虽说修仙资质不算上佳,却贵在认真刻苦,一日复一日地研究那吐纳和静坐之法,就算并没有收获什么进展,也从不言放弃,一脸倔强,不肯懈怠。 韩湘子对于她这一点,虽说不是十分赞同,却也有些欣慰。其实并不需要她的法力能有多高强,也并不要求她能有所成就,只要有他在,他的小徒弟,自然是一世安康。 是故,小徒弟的刻苦钻研,虽说毫无成效,却倒让他多了一份为人之师的欣慰。 可毕竟织醉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虽说十分乖巧懂事,但任性顽皮是难免的事。 一个月的相处,小孩子的玩闹心性不久便显露了出来,也给一向沉静少语的韩湘子添上了不少“麻烦”。 不是去潭里捞晕过去的小徒弟,就是到竹林把小滚鸟从她的魔爪之下救出来,要么就是独自站在崖边看景时被突然冒出来的小人扯住衣袖,要么就是被喋喋不休的问题扰乱得不能坐在屋中安静打坐。 一个月下来,韩湘子发现栖月峰变得热闹许多,也不对,应该是他的周围变得热闹许多。 每天清晨,就有个乖巧的小徒弟跑过来叫“师父”,嚷着饿肚子;打坐静修时,总是有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清静了几百年,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徒弟,其实对韩湘子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只是很多事情要多上一层考虑。以前他总是凝神静坐,几天几夜甚至数月不曾出门,而现在每天清晨要及时给小徒弟输仙气,晚了这小丫头便要嚷着喊饿。 甚至她最近的胃口越来越大,有时候到了夜半还要溜到他的房间里,可怜巴巴的拉着他的袍子说饿得睡不着,要他给她传渡仙气。 看着小徒弟可怜瘦小的模样,他又岂能视而不见,只好当即给她渡了仙气,再催促她回房休息。 可这个丫头,简直就是一只活脱脱的小夜猫,夜里哪会安安分分的睡觉。 开始他还只是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奋,睡不着觉。到后来他才发觉织醉夜里根本没安分过,他甚至发现,这个丫头每天夜里都在四处跑,根本没有一刻消停。 一会儿在他房外倒腾,在纸窗钻了个孔,趴在格子窗上往里瞧;一会儿爬到书房的架子上,东翻翻西摸摸;有时候又在竹林里跑来跑去,摇得那茂密的竹桠窸窣作响;遇到炎热的天气,还要钻入太液飞瀑下的积潭里凫水。 韩湘子心静如水,视而不见也就作罢,可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到最后竟趁他在竹林歇息之际,溜到他的房间,把那支他从不轻易离手的竹箫偷偷摸走了。 被骗去竹林寻小滚鸟的韩湘子一脸茫然地回到房中,才发现了竹箫不见了的事实。 他垂了眼,若无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小徒弟是越来越调皮捣蛋了,看来,是缺乏管教的缘故。 “醉儿。” 居然没有应声,也没有急匆匆的跑过来? 韩湘子背手踱步,出门四处搜寻,终于在竹林深处的大石头后面找到了躲在其后的她。 “出来。” 还躲在石头下面,听不见? 韩湘子一只手把石头后面的小女孩拎起来:“醉儿,我的箫呢?” 她咯咯笑着抱着依傍石头生长的竹枝不松手。粉红的小脸上一派天真,水灵灵的大眼睛满盛满淘气,一个劲儿的摇头。 “弟子不知。” “给我。”冷淡的语气。 “不见了。”织醉眨巴着双眼。 “给我!” 从未见过眼前的仙人大声说过话,此时严厉的语气,竟让织醉吓得脸色发白,双腿打颤,眼里顿时水光流转,一副极为委屈的模样。 师父从来不凶她的,就算她以前顽皮,趁他睡着了扯掉一根他的头发,不小心打碎了他常用的青瓷茶杯,他也不曾有过一丝表情,更不用说这么严厉的话语了! 织醉不敢扯他近在咫尺的衣角,泪水汪汪的看着他。 师父生气了。 师父竟然生气了。 师父真的生气了。 她好怕! “师父,醉儿知错了。”耷拉着脑袋,小巧的发髻玲珑可爱。 “错在何处?”韩湘子板着脸,冷道。 “醉儿不该偷师父的箫。” “还有呢?” “不该扯师父的头发。” 韩湘子冷冷瞥她一眼,她缩了缩脖子:“不该在师父的鞋子里放小石头,不该打碎师父的青瓷茶杯,不该偷看师父的画作。” “画作?” “师父,醉儿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一次不小心翻倒了书架,在书架顶上滚落了一卷轴画下来,正好打在我的脑袋上,可疼了!”织醉描绘得有声有色,嗷得叫了一声,还做出一副极为疼痛的表情。 韩湘子放下她,顿生疑惑,他从不曾做过什么画作,逍遥居的书架顶上,怎么会有一幅画? 这世间,他所熟识能作画之人,约摸不过一二,难道竟是她留下的? 前所未有的浓云密布,韩湘子拧起双眉,那淡漠无尘的眉宇之前瞬间多了一分难以散化的焦虑。 “那画作现在何处?” “弟子不敢乱动,放回原处了。”织醉结结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带焦虑之色的韩湘子。 原来,皱着眉头的师父也这么好看啊。 韩湘子听完织醉的话,即刻朝书房寻去。 织醉三步作两步,蹦蹦跳跳地跟在疾步赶往书房的韩湘子后面,满面狐疑与欢欣调皮。 师父今天怎么了? 他好像生气了,又好像着急了。 不过,这么多天的努力,终于看到了他脸上出现了其他表情。 原来,师父还是会生气,会高兴,不是么? 这样就好。 只要这样,就够了。 小女孩笑意盈盈的脸上,满是纯真无邪。 ------------ 第二十三章 受罚分两地 韩湘子握着卷轴的指节在曈曈日光下显得略有些苍白,干净分明的指尖在日光的跳动下好似在微微颤抖。 他的面容还是那般水月无尘,让人觉得他仿佛是那苍穹外不可企及的遥远恒星,但那早已失去血色的唇仿佛揭露了他佯装出的淡然。 织醉不敢说话,看着韩湘子的表情越来越超出往常,已不知自己是该欢欣还是担忧了。 师父,他是在紧张吗?他是在害怕吗? 他那样的超凡的仙人,又到底会害怕、会紧张什么呢? 满腹狐疑,却不能问出口,只能乖巧的立在一旁,静静守在师父身边。 韩湘子把那尘封已久的画卷拿在手上一抖,卷轴便缓缓打开,一股陈旧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浅淡的墨香与书卷气,混合着栖月峰上温润的风钻入织醉的鼻子。 旧黄的宣纸上,画着的是一条蜿蜒盘踞于蓬莱山的巨龙,它鳞片熠熠,身形修长,头间的龙角呈火红之色,依山傍云,自在逍遥,浑身散发的并非狰狞之色,而是一种柔和的亲近,让织醉第一眼见到时都觉得十分亲切舒心。 但韩湘子却像是遇见了鬼怪猛兽一般,苍白着脸坐下,手指藏在广袖下剧烈地颤抖。 他怎么能不害怕。 纵使千年轮回,他也断然不敢忘记,记忆里的那种噬咬灵魂的痛楚。 “师父,你怎么了?”织醉终于忍不住,乖巧的扶了韩湘子在不远处的木椅上坐下。 “无妨。”韩湘子苍白的面色有些和缓,片刻后摆手摇头,道:“今后再也别拿出这幅画。” “弟子明白。”织醉此刻乖巧得为师命是从,恭恭敬敬地将那幅画重新卷好,递到韩湘子手中。 反正师父说什么都是正确的,做什么事也不无道理,不是么? 韩湘子抖着手将那幅画又放回了书架的顶上,织醉站在旁边,心惊胆战。 幸好没有弄坏,看来师父真的很珍视它,又或者,很珍视,与这画作有关的记忆。 师父的记忆,除了在蓬莱山,还会在什么地方呢? 师父记忆中的人,除了这蓬莱山上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人呢? 织醉越来越局促,竟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韩湘子的过往。一种沮丧之感漫溢心头。 “醉儿。” “弟子在。” “从明日起,你便下栖月峰,与蓬莱众弟子一同修行。” “为何?”织醉才从韩湘子的言语里察觉不对劲,师父竟然是在撵她走? 他说过,会护她一世安康。 他说过,只要有他在。 可是?他明明近在眼前,却要赶走自己。 “醉儿不乖,调皮顽劣,任凭师父责罚,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要赶醉儿走。” 水灵灵的大眼睛蒙上一层水光,满脸焦急恳切,让清寂淡漠了多年的韩湘子头一次生了一分怜惜。 这样陌生的感觉,已经几百年不曾有过。 不会,他怎么可能心生怜惜,他早已是绝情灭爱之身。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小徒弟,不动声色。 这栖月峰上的孤清,对于他这个早已堪破红尘的上仙来说,自是欣然;但小徒弟不过是个孩子,她向往的应是那纷繁热闹的世界。 从前几日她的调皮行为里,韩湘子就察觉了这一点,只是不知为什么?难以作出让她离开一段时间的决定。 也许是自己在这深峰常锁的孤寂里,呆得太久的缘故罢? “做了错的事,就应当承担相应的惩罚。” “师父,我不要离开这里,你狠心赶我走么?” “为师并未赶你走,只是罚你去下山修行,你不可懈怠,待三月后,为师定会检查你的修为。”语气不经意间都柔软了下来,虽看似一句命令,却少有锋锐之意,听着仿佛似一声空谷里演唱的梵音。 “那醉儿饿了,怎么办?没有师父的仙气,醉儿定会不食五谷,绝食而亡的!”娇俏的小脸夹杂欢快撒娇的童音,粉嘟嘟的小嘴翘起,像一颗沾满露珠的小樱桃。 “为师每日清晨来与你渡气。” 韩湘子见织醉绷着的小脸瞬间换作万分欢欣鼓舞的模样,心里有一些好笑,果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过她说的,确实也不无道理。一个凡胎肉体,数月用仙人之气调养,早已压制住体内人间浊气。若再入凡尘,断绝仙气,还是凡胎肉体的她,无法控制体内强大的仙气与浊气,也必会受五脏爆裂的痛苦。 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每日渡气于她。 没想到,一身了无牵挂的蓬莱上仙韩湘子,竟也摊上了个甩不掉的小包袱。 织醉心里虽不舍,但总归是自己做了错事,师父只是罚她下山修行。而这对于她这般没有半点根基的凡人来说,下山与弟子共同学习,也许更能提高她的能力,早日“学有所成”。 况且,她也有一个月没有见到过穆承和段夜光,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凤起有没有回到瀛洲?展涧风还是不是每天还得跟在她后面? 蓬莱山九重殿的一切,她都十分想念,连那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柏谷,她都有些想念了。 既然师傅要罚,便罚吧。反正他不是还要下山来,为她渡一口保命的仙气么? 只要还能见到师父,到哪里受罚,她都不怕。 “弟子愿意领罚。” 若不知情的人看来,她这里哪是在受罚,单这师徒二人的表情,分明是一副上慈下孝的景象。 “如此,便下栖月峰去吧。” 织醉满脸黑线,师父大人貌似忽略了一个问题,她这半吊子的修为,连吐纳之法都学得那般艰难,难不成这一时半会儿还学得会驾云之术? 见织醉捧着脸淘气的笑了两声,韩湘子早已知晓她心中又在盘算着的小心思。 “为师近日身子乏,不送你下山。” “可是师父,你知道弟子修为尚浅,术法也烂得不堪入目,免不了任人欺凌宰割!” 韩湘子依旧安然端坐,听了织醉的话,眼皮子却抽了一下。 “况且,堂堂蓬莱上仙的入室弟子,竟然不会驾云之术,传出去,可要煞了师傅的面子,落人笑柄。” “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为师从不在意。” “可我在意!”原本淘气的小脸突然变得分外认真,好似蒙上了一层冰色的坚润光芒。 “那便带着小滚,它会带你下山。” 织醉扑哧一声笑,小滚?那只还没她巴掌大的小小鸟?成天挑嘴只吃竹叶那个小家伙? 再次细细观察师父的表情,发现他确实不像在开玩笑,而且,师傅怎么会开玩笑。 “小滚是上古神兽后裔,可保你下山无虞。” 上古神兽后裔? 织醉吐吐舌头,原来它这么大来头,看来今后真不能随便欺压它了。 ------------ 第二十四章 升级成师叔 站在栖月峰的悬崖边上,织醉一双小手捧着那只小鸡般大的小滚鸟,泪眼汪汪。 “可爱的滚滚,我们要下山了哦。” 小滚呆呆的坐定,不理睬。 “亲爱的小神鸟,你看看,我给你带来好大一包干粮哦,很多的哦,够你吃半年啦。” 织醉抖了下身后圆鼓鼓的包袱,小滚依旧很爷们的翘腿坐在她的掌心,不理。 谁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老是欺负它,让它饿肚子了。 它堂堂上古神鸟一族,可是很记仇的! 织醉气呼呼的撅嘴:“你要是再不乖乖送我下山,我就把你烤了吃,不对,是炸了,我最近换了口味,比较喜欢油腻一点的,哦,那滋味可真是让我垂涎三尺呢。” 掌上的小鸟果然立马僵直地挺立起来,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 “我记得,师父有一味火,叫什么天元真火来着,蓝幽幽的可神奇了,听说啊!比三味真火还厉害几分,无论是什么大罗神仙妖魔鬼怪,被这种火伤着了哪怕一点点,可都是要留下千万年的伤疤,再也不能祛除。” 织醉一脸天真可爱、迷惑不解的模样,伏下脸凑近小滚:“你说,若是用这天元真火烤出来的鸟翅,会不会更香一些?” 小滚再也受不了她的恐吓,几下子就爬出她的掌心,掉落下崖之间,一道金光闪过,两只巨大的彩色翅羽在空中蓦地展开,划破了栖月峰上的苍蓝天幕。 小滚的身形脱去稚嫩瞬间变大,整个鸟身修长匀称。七彩的羽毛在金光下看起来更为绚烂夺目,骄傲地扬起那修长柔顺的脖子,一身源自上古神兽的冲天傲气在悬崖间激荡。 织醉假装十分淡定,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小滚,师父命你随我下山,别耽误时辰了。” 话未说完就利索地攀着它的鸟背往上爬,最后抱着它长长的脖子,再也不松手。 那变换身形后,威风凛凛的神鸟,此刻竟也毫无办法,只好揪着愁容,任背后这个小无赖抱着脖子,扑扇着巨大的翅羽,急速飞下仙云弥漫的栖月峰,往蓬莱山九重殿的方向飞去。在一众蓬莱弟子的注目下,织醉乘着神鸟小滚飞下栖月峰,在蓬莱云顶上落了脚。 织醉小心翼翼的迈出步子,这个地方,就是她拜师的地方。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以及关于那一刻所有的记忆。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重要。 师父,他现在一个人在栖月峰,还好么?觉得冷清么? 站在云顶处往上望,栖月峰却是另一番景象。 神峰隐匿在深云仙罩之中,隐约有几分超凡之气,又有一种直插云霄的傲然。 而此刻端坐在栖月峰逍遥居中竹榻上的韩湘子,像是感受到了谁人的注视,微微睁开眼,却又旋即闭上了那水月无尘的双眸。 织醉望着那山峰,神色飘忽之间,一块短矢玄铁直面飞过来,夹杂这冽冽的风擦过织醉的右臂。织醉闪身一躲,玄铁哐当一声便落于云顶上玄冰制的地面上,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千万年无波无澜的碧海湖的平静。 不远处,段夜光依旧一身蓬莱青衣,腰间配着那块雕镂精美的黑玉麒麟,皱着眉头神色严肃,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只是数月未见,他的身形仿佛更为挺括成熟,应该是长高了一截。 他拧着眉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鸟背上蹦达着跳下来的织醉。 毛茸茸的发髻,松垮垮的道袍,身形依旧瘦弱,脸却红润如珠,眼瞳也更为清丽纯澈。 看来确实如他所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总是要回来的。 “跟着上仙数月修行,术法还是如此不长进。” 段夜光也学着韩湘子那般负手而来,脚下生出一点点淡淡的风尘。 他的眉轻轻外挑,嘴角上翘,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经意和嘲讽,眼神却难掩深深欣然之色。 织醉倒是很不客气,用力一把推他:“臭乌龟,不许说我师父的坏话!” 段夜光心里直喊冤枉,面上却一点也不发作,只看着她不安地躁动着。织醉半晌后吞吞吐吐:“是我自己不争气,师父才命我下山虽蓬莱众弟子修习术法。” “可有期限?” “三月。” “如此!”段夜光的脸淡了下去:“甚好。” “既然如此,我便领你去向掌门禀明详细。” “嗯。” 在段夜光的带领下,织醉右肩托着身形变小的小滚鸟,从云顶来到了七重殿天机宫外,与第一次来到这里不同,她再也不会受任何人的限制束缚,也没有人能够将她从蓬莱山赶走。 这世上,除了师父,再也没有人能将她从蓬莱赶走。 而她的师父,又怎么可能舍得赶她离开蓬莱呢。 她可是损了他许多仙气,悉心照顾的乖徒弟。 思索之间,段夜光的青色身影已至转角处,眼看就要不见身影。 “臭乌龟,你慢点呀。”织醉拔腿赶不及,只好骂他。 呆在栖月峰整整一个月,不是天天见着竹林流水,就是只会嘎嘎叫的小滚,她还真的挺怀念这么毫无顾忌地骂人。 至少很自然自在,不是么? “你既是上仙的弟子,那也不便与我平辈相称,按照宗礼,我应唤你一声‘师叔’。”段夜光的神色略微蒙上了一层冰雪一般的冷淡隔离,让织醉突然不敢眨眼,被吓了一大跳。 师叔? 织醉笑意盈盈,原来还有这么个礼数。真是有趣得紧呢。蓬莱山这一众的弟子都将唤她一声“师叔”,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那胡子花花的柏谷、玄松两个老头,也得恭恭敬敬的称她一句“师妹”了。 看来,区区一个月的时间,还真能“逆转乾坤”。 若是这样的话,蓬莱以后就更加有趣了吧? 织醉的笑容里藏不住那份孩子的淘气,而面前的段夜光却看得有些痴了。 她的笑,莫不比这蓬莱重山之中的熹微晨光还要明媚。 ` ------------ 第二十五章 入住碧云间 在段夜光的带领下,织醉见了柏谷,并未再起任何风波,便被安置在九重殿的碧云间中休息。 碧云间是天机宫重檐九间殿中的第八间,除柏谷与玄松二位蓬莱仙尊,再也无人住过这天机宫,这碧云间也更是天机宫中的上佳住所。但因蓬莱多年不曾降临贵客,这碧云间的景致倒也少有弟子见识过。 段夜光冷着小脸将织醉带进碧云间时,也忍不住眼露赏心悦目之色。 碧云间带槅扇的外门,用细木棂子制成槅心,槅心的裙版上雕刻祥瑞云纹图案。 朝内望去,便见一座壁龛里静放着佛像,那壁龛前的楠木桌上搁了鼎瑞兽铜镂的香炉,淡紫的烟香弥漫整个屋子。 玄冰的玉床上悬垂着层叠的雪蚕纱缦,轻盈如蝶舞。房间内顶上是一座倒置的须弥座,由数道直线叠涩与较高束腰组成,千叶莲瓣卷纹饰对称分布。角柱,间柱,造型繁复。壁上的青莲旋花彩画,绘得绝伦。 一扇轩窗临碧海湖而洞开,轩窗外设置了一道木质曲栏的鹅颈椅,鹅颈椅下用天然石堆砌成规则形状的如意踏步,踏面自下而上逐层缩小。 轻薄的碧绡与内室隔开,碧海湖的风轻微一吹,绢纱漾开层层涟漪。一幅书有“西窗临碧海,门推云起时”的清逸字墨映入眼帘。 果真不愧对这“碧云间”的名字。段夜光在心中感叹,随即瞥了眼身后只顾着逗弄肩上那只小胖鸟的织醉。 这丫头,拜了蓬莱上仙为师,居然竟也一点未变。 可是?他知道,一切真的不同了。 “这三月你便居于此间,若有何需求,可吩咐弟子。”段夜光极为别扭的说话,自然是作不了展涧风那般如沐春风的形容。 “段夜光,我觉得你变了。” 段夜光脸一僵,她总算发现了他的异样? “变得更臭了!哈哈!” 织醉托着小胖鸟,勾着腰身歪进房间,一屁股坐到那碧绢隔开的鹅颈椅上,咯咯笑起来。 从现在开始,她美妙的“师叔”生涯就要开始了。 段夜光白了她一眼,正欲退出房间,听见织醉的问询声响起,本打算不再理会她,但听她话语间确实少了几分调皮戏谑,多了几分担忧关切。 “臭乌龟,我想知道??????”织醉接着道:“大师兄为什么不在,以前这些事情不是他做的么?” 段夜光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刚准备退回脚步,听清她的问询后,头也不回,好像并未听见她说话一般,流星大步地迈出了门槛。 织醉一脸不解的靠在鹅颈椅上,半天也没有想通透缘由。 小滚蹑着圆滚滚的身子在椅子的扶手上爬来爬去,按照织醉的说法是,它在做极限运动。 并未深思段夜光的事情,织醉即刻从碧云间外唤了一名青袍弟子,开始着手问案。 那小弟子其实也不算小,只是稍微有些驼背,身形显得不怎么挺拔,但面容却是难有的随和之感。 “请问师叔有何吩咐。” “我的师父蓬莱上仙此次命我下山修行,便是为了能让我静心沉思,了悟凡尘,你说,我若违逆他老人家的意,是不是不好?” “自是。”小弟子恭恭敬敬地作揖。 “师叔我数日未回蓬莱,不知蓬莱这一月所发生的事情明细,心中难免有所扰,你需与我细细道来,否则我这凡心难定,修为也必被其困扰而大打折扣了,你说,这个后果你可担得?” “这可使不得,师叔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您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整整一个头的蓬莱弟子紧张得双腿直哆嗦,嘴里一个师叔喊得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织醉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音。 “那我问你话,你可要老实回答,近日上仙刚传授了你师叔我一种测探占卜之术,你若有心哄骗于我,我一掐指便能得知。” “弟子不敢,不敢。” “你知道,大师兄展涧风去向何处?” “这个??????” 织醉看小弟子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马上捋起宽袖,作势要掐指的模样。 那小弟子立刻激灵起来:“展师兄前日不久未见了踪影,至今都未有人知晓他的去处。” 果然如她所料。 “那哪位瀛洲来的红衣师妹呢?” “也一同不见了身影。” 织醉捧着醉,偷笑。这可真是千千万万年未出现过的仙门私奔事件呢。 ------------ 第二十六章 闻言沧海客 听闻展涧风与凤起一齐离开蓬莱一事后,织醉也不再多问,只是懒洋洋地扬了扬手,示意那小弟子离开碧云间。自己则坐在鹅颈椅上,从包袱里抽了片青绿的竹叶,与恢复本婴之体的小滚玩闹起来。 那小弟子并不离开,却是一脸惊惧之色,凑到织醉跟前,一副“我已失宠”的可怜模样:“师叔,可要赶我走了?” 织醉噗哧一声,小小身形从鹅颈椅上弹起来,原本身板变瘦削,此刻偏偏还叉着腰:“不赶你走,还留你在此长住么?” “可是……”小弟子一脸犹豫为难之色,仿佛极为挣扎着思索,最后他凑到织醉耳边,道:“我还有一事相告,师叔可愿意一听?” “哦?”织醉放下手上的小滚,安安分分地坐好。小滚气鼓鼓地看着眼前与它抢织醉的人,双眼似乎要射出刀子,模样却是十分柔弱无力。 那面前的小弟子也不理会它的眼神,径直说着:“众人皆知大师兄与瀛洲的凤起小师妹无故失踪,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而我却得知。” 织醉咻地立起,一改懒散之色:“你怎会得知?” “不瞒师叔,弟子那日途经六重殿时,不小心听见了凤起小师妹的言语。” “凤起说了什么?”小滚鸟在织醉说话间,勾着细小的鸟脚爪,扣住她放在椅栏上的手背,张示主权。 小弟子又一次无视它堂堂神鸟一族的威风凛凛,道:“大师兄是去了蜀中巫峡,凤起小师妹也是事后才得以知晓,她临走与瀛洲另外一位师妹吩咐时,刚巧被弟子遇见。” “蜀中巫峡?” “巫峡之地,秀美幽深,乃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神女瑶姬所辖之地。” 小弟子见织醉满眼期待,立刻清了声嗓子,伸长了脖子,又道:“神女瑶姬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咳咳!”织醉见他越说越偏离主题,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叔,弟子观沧海,人送虚号沧海客。” 织醉一脸黑线,果真不愧叫了这个名字,言之甚多,犹如沧海之水,滔滔延绵不绝,甚有波涛漫顶之势。 “简单一点,可以称呼就好。”织醉小小脑袋作一副头痛装,摆手:“沧海,你可知,大师兄所去为何?” “这……弟子便不得而知了。” “你先下去吧!”织醉手背上因为小滚的张示主权,而被抓出了几条深浅不一的青痕。“顺便把我这只小鸟找个笼子,它最近身上长了些虱子,皮痒痒的,一直苦于没有地儿蹭。” “是,师叔!” 小滚一脸哀怨地看着织醉幸灾乐祸的模样,终于体会了一次“有苦不能言,有冤无处诉”的痛心。 被观沧海毫不客气地拽着小翅膀离开碧云间时,小滚决定不再看织醉那张看似无害实则公害的小脸。 在嬉笑之中目送走了小滚后,织醉便靠在檀木鹅颈椅上,把头扬到椅靠外,懒洋洋地垂着小脑袋。 她把下颌抵在小手臂上,看着冉冉袅袅的紫烟在碧云间的雅间内飘散开,她思索了一阵,嘴里喃喃道:“巫峡。” 巫峡,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神女瑶姬又会是怎样的模样呢? 观沧海的话语,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散发着令人好奇的未知感,吸附着灵魂一点一点深入。 她靠在碧云间外水绿纱缦隔开的鹅颈椅,这种椅子乃是用香檀木制成,有安神助眠之功效。 雅间内紫铜雕镂的香炉里升起的袅袅紫烟也透过纱缦,一丝丝被织醉吸入口鼻。 碧云间的环境太过惬意舒适,织醉睡意竟不受控制地浓郁起来,她垂着惺忪的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碧绿的湖水,以及那片湖水深处,一团浓郁得过分的白色仙气。 心情是怎么样呢? 突然有一种好无力的感觉。 师父就在对着她所住的碧云间外的碧海湖心,而她却不能感受到他任何的气息。 他的气息是怎样的? 怎么突然又像是忆不起来。 他在栖月峰,会有那么一点点不习惯吗? 莫名又陌生的无力之感,就在离开不到一日的情况下,占满了她此刻的思绪。 她说过自己要好好修习术法,让师父开心,而自己此时却不知该如何振奋精神。 是呆在这蓬莱天机宫,天天承着这份“师叔”的特殊优待,享尽清闲? 又或者跟着众弟子,切磋几番,提高战斗力? 可是这样的话,师傅就会高兴了么? 师父他到底会为了什么而高兴呢? 师父的衣袍是怎样的颜色呢? 师父的面容是怎样的呢? 突然有些忆不起。 …… 在织醉呼呼大睡过去之后,段夜光终于忍不住,从侧门外闪进碧云间。 掀开帷幔,走到外廊的鹅颈边坐下,他凑近脸看着织醉安稳的睡相,小巧的鼻子,舒长的睫毛如一片黑色的凤羽,眼下有一圈长期熬夜的黑色痕迹,看起来像是沾了水的淡墨轻扫过一般,面颊却润洁如瓷,在碧色湖水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通透。 睡着了的织醉,倒还有几分惹人怜惜疼爱的乖巧。 他坐在她的旁边,用手托住下巴,就这么看着已经沉睡过去的织醉。 “臭丫头,成天夜里胡闹,也不知道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见织醉眼角稍稍动了几下,他终于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丝绢帕子包着的蜡黄沉香,搓起一块添入了香炉中。 袅袅炉烟起,两小无猜时。 只是这一切,早已沉入梦乡的织醉并不知晓。 ------------ 第二十七章 月下玉阶行 灯如红豆,清昼向晚。 一缕清幽的暗香,若有若无,在轻纱帷幔间流淌浮动,令帐内中人欲醉迷离。 壁龛下的小方桌上,那铜镂香炉底中的焚香,依稀还残留了几许未燃尽的余香灰烬。 碧水间外清朗的湖风穿堂拂过,带着些许湿润的潮气钻入床帐。 仿佛冒着缕缕寒气的玄冰床上躺着的织醉手脚一阵哆嗦,缓缓从沉睡之中转醒。 她睁开惺忪睡眼,抓着床帐坐立于床沿,晃了下还略有些昏沉的脑袋。 奇怪,什么时候睡着的? 刚刚不是坐在外间的鹅颈椅上的么,什么时候躺在了这又冷又硬的冰床上? 脖颈处传来一阵酸楚,想是不适应这玄冰制的坚硬大床。她捶了捶睡得有些酸痛的腰,迷迷糊糊地扶着墙走到门边。 唤了一声:“沧海小弟子。” 一阵没有由来的疾风迎面刮来,不过一瞬之间,观沧海已猫着身子来到了织醉跟前。 站定拱手:“弟子在。” 织醉吃吓,暗自退了一步,方才回想起,蓬莱弟子中没几个没有修行过这种瞬间转移的动术。 若真得算起没有修练过动术的,织醉也得算蓬莱第一人了。 蓬莱仙门为咒仙门,不同于蜀山一类的剑仙门,弟子修习术法,不必倚靠尖锐武器兵刃,多以修习阵法、咒符为主,以使用灵器为辅。 见识了他的动术,作为蓬莱众弟子师叔的她,方才想起自己此行下山的目的,一时也把自己准备细细询问白天的“离奇遭遇”之事给抛在了脑后。 她扬起一边的眉梢,急切切地朝观沧海问道:“蓬莱弟子要修习术法,可都是柏谷所授?” “自然师出一宗,只是掌门亲授者,却是少之又少,现今也只有大师兄展涧风、小师弟段夜光及日前掌门新收的杜涉师弟得掌门亲传。不过据说,在展涧风入门之前,曾有一位师兄资质甚高,曾得掌门厚爱,不知犯下何错,被逐出了蓬莱,说到这位师兄……” “咳咳!”织醉白他一眼,咳了两声。 若再不制止他,这话题又不知又要飘向何方。 “沧海,我只问你,我是不是非得跟着柏谷修习术法?” “按礼应是如此。” 织醉赶紧拧起眉,心中痛呼不已。 整日得面对那张臭老头的脸色,饶了我吧! “你们平日在何处修习,我跟着你们便是了。” 观沧海身子一阵哆嗦,满眼惊恐,龇牙裂嘴:“师叔乃上仙的入室弟子,身份何其尊贵,我辈可不敢造次!” 织醉两只小巧的手交握于身前,垂眼颔首,稍显圆润的小下巴下嘟起一圈粉嫩嫩的婴儿肥。 一副气鼓鼓的小女孩模样。 想当初,本师叔还是个小小记名弟子时,还给全蓬莱的弟子洗过道袍呢。这回子还来讲究什么礼数了。 “我不管,反正本师叔要跟着你们一起修习,至于如何禀报你的掌门仙尊,自己看着办吧。” 织醉哈哈假笑两声,摇头晃脑地跳着欢快的小步子,跳过了碧云间对于她来说略有些高的门槛。 愣在原地还没回神的观沧海依旧保持着那种“与小师叔对话得低首弓背”的姿态,一直涎着笑的脸爬上了难以疏解的哀怨之色。 那样哀怨的表情,活似夫君在洞房花烛之夜奔赴沙场、独守空房数十载的怨妇,又似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选在君王侧的妃子。 他捶了捶弓得酸痛的背脊,只好哀声叹气。 如今这般,怪只怪那与世隔绝数百载的蓬莱上仙,怎的收了个这般难伺候、爱折腾的小徒弟? 睡了大半日的织醉,此刻的精神可谓前所未有的兴奋,她蹦达着步子,穿过第七重殿幽深的殿道,来到了天机宫恢弘的宫门外。 撑了个懒腰,织醉眯起眼睛,享受月华沉练似水地流泻在小脸上。 吸月之精华,感夜之灵气。 漫漫蓬莱山,如白玉雕镂的千树繁茂地生长着,也似乎随着织醉轻灵的呼吸,在夜风中微微地颤动。 那是一股强大而真实的生命气息,夹杂着月夜的清泠光华,如潮水一般,冲击着她尚有些稚嫩的面颊。 一改入睡前的颓然无力,此时的织醉心情倒是甚好,蹦达着小步子,在月光弥散的冰冷玉阶上,一步一步往下跳。 第七重殿的天机宫,是蓬莱山的宫宇最高处,也是蓬莱山千余级玉阶通向的尽头,从这里往下望去,就像当初在栖月峰上俯瞰尘世一样,是同样的宽广浩渺,同样的海纳百川。 然而,当织醉顺着千级玉阶,一步一步往下跳的时候,她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与往常不相同的感觉。 就像是离开黑暗与冰冷,走向光明与温暖的,那种真实可握于手的感觉。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 一切含有灵性的众生,从无始到现在,被无明遮蔽,迷惑自己的真心,反认自己是物体。 所谓风景,任何迷局,不正是要身至其中,才可感知其中玄奥么? 不经世事,何以修得正法? 不落红尘,何以堪破红尘? 织醉突然像是明白的了一份道理,眼神更加清透而明润,坚定而纯澈。 她抿着淡淡的微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些朦胧的片段,不断交替着画面。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 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 猿声寒过水,树色暮连空。 清鬟为神女,薄雾自理裳。 蜀中巫峡,神女瑶姬,这些重复想象过的画面在织醉脑海不断交替之间,她也暗暗下了决心。 等明早见过赶来为她渡仙气的师父一面后,就偷偷跑出蓬莱,启程去往那传说中奇峰突兀、江流曲折的巫峡,开始自己的历练之行。 一定不能让灰尘蒙蔽了双眼,一定不能捆缚了自由的心境。 她要去经历人间的磨难,她要懂得生命更深刻的意义。 她要逆翻天地间既定的规则,她要走入另外的一片天地! 总有一天,她要让吕织醉的名字,成为仙门中万世不灭的传奇。 因为,她吕织醉,是蓬莱上仙韩湘子,唯一的弟子。 ------------ 第二十八章 救人神鞭下 不知不觉间,织醉已走到了玉阶的最底层,回头望去,那高大巍峨的七重殿宇,在深灰色的苍穹之间昂然屹立着。 织醉的眼睛突然有些恍惚,她转眼便看见了第一重殿下的一排简陋的偏殿。 没有形如飞鸟展翅、轻盈上翘的精巧飞檐,也没有琉璃美玉镂刻的恢宏殿门。 只是一排再简陋不过的青砖砌成的偏殿,占据着倚靠山脚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可就在一个月以前,她就生活在这里,每日蹦着步子进进出出,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 往日琐碎的时光,点点滴滴汇进心间。 以及在这里住着的人。 穆承。 织醉有些生气,全蓬莱的人都知道她下了栖月峰,连段夜光都第一时间赶来接她,而穆承竟然没有来找她? 虽然和穆承也只算是萍水相逢,他却帮助她上蓬莱拜仙师,纵使身体孱弱、地位卑微,却总是庇护着她。 甚至织醉回想起他,几乎找不出穆承哪一点的不好。 若说有不好之处,那便是他,从不愿意多言语,整个人病怏怏的,软弱无力却有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双眸。 也许,穆承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 不觉间她已走到了偏殿的门外,偏殿内有分间三十,住的都是未曾通过试道大会的记名弟子,他们在这个地方,一日又一日地付出着自己宝贵的时间,重复那些琐碎的杂活。 谁都知道,在修得仙骨之前,不论是什么人,有怎样的来历背景,法力再高强,都得面临生老病死的命运。 织醉曾在这里住着的时候,就经常看见隔间的一位胡子花白、身形伛偻的八旬老人,听说他十五岁便来到了蓬莱,怀着对仙道的虔诚之心,前来求道,却因资质不高,苦苦修习也不得要法,最终以记名弟子的身份,守在偏殿六十余载。 蓬莱弟子多敬重他那一份虔诚求道的品格,也不怎么与他为难。他也得以安然度日多年。只是曾因在极寒的冰窟修炼不成,落下了风寒不止的病根,时常咳嗽。织醉见他孤老无依,病卧在床,还曾帮他熬过一次药。 不知道穆承最近有没有再去给他熬药。 织醉趴在门外,伸着脖子往里看,却看见了一幕令她惊惧的画面。 白发苍苍的老头摔在地上,正被一名健壮男子用皮鞭狠狠抽打着! 那老头的嘴被堵上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此时正痛苦地在地上抱头翻滚着,连求饶都已然没了力气。 与蓬莱山所有弟子一样,他同样身着了蓬莱道袍,却洗得十分旧白,那衣料仿佛再一撮,便会破出一个洞来。 那老头不正是那位住在穆承隔间的何爷爷么? 织醉一口疾气上心头,小脚丫子朝门上一蹬,那门轰一声响,却没有如她预料一般潇洒地给踢开。 是里面的人把门给反锁了。 “谁?” 一声禁戒威吓,虽不大声,她却听得十分清晰。 这声音,自她第一次来到蓬莱山时,便已记住了。 杜涉。 曾经还是记名弟子的时候,这杜涉便自视甚高,十分狂傲。变着法的欺压众记名弟子,就算是平日不与人来往的穆承,也时常遭他羞辱。 她第一次在万枯迷阵撞见穆承,便是杜涉将其封印在一棵枯树中的。 她早已看不惯杜涉的行为,只是几次都被穆承拦了下来。如今被她撞见他做出这般丧尽天德之事,又岂容他再猖狂。 “杜涉,还不乖乖开门!” 里面抽着鞭子的人,立马变了脸色,上前开门。 当他打开门时,织醉见到他眼中含着凶光,竟毫不遮掩。 “杜涉,见到师叔,竟是这般无礼么?” 杜涉依旧满眼凶光,却想起她此时的身份之尊贵,不得不拱手低头。 织醉一脸恶心嫌弃状,小手猛地推开正欲行礼的他,直径进了偏殿内。 从地上扶起衰弱的何老,只见何老摇了摇头,示意织醉不要追究。织醉却皱眉,走到杜涉面前,摊开一只手道:“杜涉,交出你的鞭子。” 杜涉哪是那愚笨之人,他自然知道织醉这是在抓他鞭打何老的证据了。 “不瞒师叔,此鞭乃师尊亲赐神物,却是生性极阳,您这等修为!”杜涉鄙夷一笑:“怕是承受不起。” “大胆!”织醉虽小,却端出一副师叔的架子:“我可是蓬莱上仙亲传弟子,你质疑我,莫不是连上仙也不放在眼里?” “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么?”织醉上前盯着他。 “哼。”杜涉轻蔑地歪开嘴角,傲慢自恃之色显露无余。突然他眸间凶光一闪,长鞭划破空中的声音急速钻入耳膜,眼看着那暗泛金光的长鞭已迎面而来,自己却因毫无防备只得上前抓住鞭子。 那所谓性极阳的神物,在接触织醉的手那一刹那,黯淡了所有的光泽。 虽织醉和何老这样的修为不能看得出,杜涉却清楚地知道,这吕织醉,定身怀异数。 杜涉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十岁大小的凡人,一脸不可置信。 织醉甩开他的鞭子,却不料他再次朝着刚刚还未能站稳的何老身上。 “杜涉!”门外一声略带焦急的呼喝,来人竟是段夜光:“师父命你前来劝何老离开,可有叫你鞭打他?” 长鞭及时收了力度,偏开方向。 “不曾。” “那还不快滚出去!”段夜光年龄虽小,却早于杜涉入门,按辈分应算作杜涉的师兄。况且段夜光乃昆仑段家独子,不仅精通阵法,又深得柏谷喜爱。他自然不敢再造次。 “是。”杜涉握紧长鞭,朝着织醉的方向望了眼,凶光毒箭般穿透过来。 织醉抬起头,仰着脸直视他的目光。 待他冷哼一声出了门后,织醉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整个人再也神气不起来,瘫坐于地。 如果不是段夜光及时赶来,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力,还不被杜涉几鞭子抽得魂归鬼门关了。 她坐在地上,朝着段夜光没心没肺的傻笑两声。 段夜光冷哼:“就知道你一出门,肯定没好事。“ “我看不惯。” “仙门自有规矩,不必你强出头。” “你何时也在意起这些规矩了?我竟然不知。” 明明是嘲笑的口气,可在织醉的口里说出来,却比任何一种乐曲更加动听。 段夜光闭了闭眼睛,气不过她,亦说不过她,只好抿着唇不语。 ------------ 第二十九章 卜算巫峡地 正欲与段夜光继续斗嘴,织醉突然听到一声虚弱的咳嗽。 织醉连忙扶好他,极乖顺的道:“何爷爷,我扶你。” “劳烦师叔,先送我回房吧。”被唤作“何爷爷”的老人咳了一声,声色里带了些许恭敬之意。 织醉愁得眉毛倒竖,满眼都闪烁着委屈的光芒。 眼前这可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八旬老人,而她,不过是个筋骨都还未长齐全的十岁小女娃。 段夜光在一旁看着好戏,掩嘴忍着笑。 织醉朝他扮了个鬼脸,小嘴抿着往上一皱,连同那小巧的鼻子也往上皱了几分,模样俏皮,十分逗人发笑。 段夜光摇晃了两下脑袋,一副“我根本没看见”的表情。 织醉气鼓鼓的嘟起嘴,把步履蹒跚的何老送入房内后,正欲起身回头与段夜光斗上一斗,却只见段夜光径直走到了何老躺着的床边。 “何老,师尊的意思,你可都明白了?”段夜光说话,竟一丁点也不像十多岁的少年,带了些深沉之音。 “弟子明白,只是,这太难了。”何老揪着硬木板床上铺的那一层薄絮,苍老的脸布满皱纹,沟壑纵横,眼睛枯黄深陷入骨:“我一心向道,却堪不破其中机缘。我早知自己资质愚钝,却执念深重,痴学道法,呆在蓬莱六十五年,也已然是仙尊对我的宽厚了。” “何爷爷。”织醉轻轻唤了一声,她看见了那双枯黄的双瞳中流露出一股浓烈的哀伤,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伤。 人,总是会老去的么? 生老病死,就是作为一个人不可逆转的宿命么? 死亡,是自然的轮回,是新与旧的更替,也是历史前行的痕迹。 六道轮回,是不可更改逆转的规律道法。 而她也只是一名渺小的凡人,现今连吐纳之法都学不会,如果哪一天,她也注定要老去,要死掉,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站在师父的身边时,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绝对不行。 不能老,不能死,她要生生世世做师父唯一的弟子。 就算是千难万险,她也要好好的呆在师父身边,修习术法,脱离凡胎,修得仙骨。 因为他,已经孤独了千百年,她不会再让他再次这么孤独下去。 “段师兄,待我身体好转,自会离开蓬莱,不再劳烦师尊了。”他声音略有些颤抖,转而对着织醉:“小师叔,我只有一个请求,我离家多年,已不知晓家中亲眷如今何在,听闻师叔得上仙亲传卜术,烦请师叔为我算一算,我家今何在。” 织醉拉着脸,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都怪自己一时贪玩逗那观沧海说出的大话,可真谓祸从口出。 “何爷爷,其实……”织醉昏头昏脑,一时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说起。却见段夜光依然一副看好戏的怪表情,她真是气极! 何老苍老的脸上写满期待,他的眼瞳虽然是枯黄的,但望着织醉的眼神却那么真诚虔切。 “巫峡!” 许是织醉心中所念,不知怎么就吐出两个字。 何老听闻身形为之一惊:“师叔果然卜术高深,我的老家恰恰是巫峡边上的巴东。看来,我的亲人,尚未迁居。那我便可找寻他们了。” 巫峡之岸,巴山之东。 织醉也对这样的巧合十分惊讶,段夜光不知何时已在织醉身边站立,目光炯炯。 一会儿看织醉,一会儿看何老。 是怀疑的眼光。 一时间气氛紧张起来,只有织醉,暗自吐了吐舌头。 又担心段夜光拆穿她的话,害何老伤心,她连忙岔开话题:“对了,穆承哪里去了?” 本来是不打算问穆承的,但心中因有这一份念想,在思绪紊乱之下也便脱口问出来了。 可这不问不打紧,此问一出,房内一老一少两人皆淡下脸色,沉默起来。 织醉心里的预感越发强烈,那是不安。 她推门而出,奔到自己和穆承曾住过的房间,推开了那扇简陋却又熟悉的木门。 积灰从门扇上掉落,飞扬而落的尘埃,在昏黄的逆光之中浮动着。 空旷简陋的房间里什么摆设也没有,仅有一张笼着青色纱帐的木板床,旁边有一个木制小柜子,柜子上搁了一个青瓷花碗。 一如她刚来这里时一模一样,可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已空无一人。 穆承,他到底去了哪里? “段夜光,穆承呢?” 段夜光跟着她追出来,就站在她身后。 记忆里,织醉很少唤他的全名,不知为何,每一次他听到她唤他全名时,他都有一种舒心愉悦的感觉。 可这一次,却令他胸腔处窜出一股酸涩,几乎难以控制它在血液里逆行。 “穆承!穆承!”织醉大声唤着穆承的名字,在偏殿的走廊里,顺着那排木门一间一间地喊着。 “好了!”段夜光虽说是个十几来岁的少年,这一声却似引自丹田深处,中气十足,震住了胡乱慌张呼喊的织醉。 织醉停下来,茫然慌乱,狼狈无措,眼神像极了一只受伤的白兔。 “穆承身体孱弱,你一直都知道……”段夜光的语气柔和温软起来,织醉却听得胆寒心惊,她甚至打断段夜光的话,害怕他接着说下去。 穆承瘦削苍白的手指,枯涩的云卷长发,枯瘦如柴的身形,以及他抿着发白的薄唇,那样隐忍的模样。 还有那双仿似深潭、泛着暗波,仿佛要把人的灵魂也吸附进去的双眸。 他的样子,他的细微的表情,都那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我知道,穆承也想回家了,对不对?”织醉含着笑,那眼瞳纯澈动人,如一块未被加工雕琢的璞玉。 段夜光上前一步,先扶住织醉的肩膀,目光坚定,低沉着声音道。 “织醉,你听我说,穆承,已不在人世了。” 段夜光的话,如一道夹带闪电的雷鸣,轰击在织醉已不再清明的脑门,眼前一片模糊水光,在蓬莱记名弟子居住的简陋偏殿里来回晃荡着。 ------------ 第三十章 垂危夜起程 听说凡人一但过世,灵魂则随业缘去四生六道轮回,再次流浪生死。 但若凡人修至大罗天仙,成仙得道,便可脱离六道轮回,长生极乐。 可是?穆承不过是个小小的记名弟子,仙身未得,修为亦是不高,自然是不能进入那极乐的世界。 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到底能去哪里? “段夜光,穆承在哪里?”织醉拽着段夜光的袖子,道:“你带我去,好不好?“ “他已不在蓬莱。”段夜光闭眸不看她,眼角突突地跳着。 话未完,何老不知何时已蹒跚地扶墙走出来。 他看了段夜光一眼,向织醉挪去,苍老的手伸出递过一方淡绿的帕子,道:“师叔,穆承曾叫我交给你一件东西,他说,你见到此物后,带着信物去往巫山神女祠。” 织醉颤巍巍地接过那方帕子,那锦缎帕子触在指间的感觉微有些凉意。 帕上绣着的点点残粉荷枝,被淡绿的缎面衬得更加精致。 这不正是穆承上次用以修补她的浅碧霞罗裙的那帕子么?那锦帕被撕裂一半,模样并不完整,残破的半块帕子仍能见到那勾丝的线边。 织醉拿着它,心里似沉了块石头般,呼吸都压得沉重。 穆承他,为什么要我拿着这半块帕子去巫山神女祠?这其中,到底暗含了什么玄机? 巫山,神女。 又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又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穆承既然事先安排好了以半块绣帕寻神女一事,那他一定还没有死! 他怎么可能会死? “段夜光,我不信,穆承他不会死。” “哎,纵使得以残留躯体,也是一抹清魂。”何老突然的叹息,让织醉心惊。 “你是说,穆承他还有救对不对?” “何老!”段夜光此时竟然皱眉呼喝一声,面色极为难看:“我敬你品性,今次才来在杜涉鞭下将你救下,可你也不要不记前事,多生事端。” 眼看何老正欲脱口而出的话被堵了回去,织醉再笨拙痴愚也明白了些许。 段夜光分明在骗她! “穆承没有死,你为什么骗我?觉得看我难过很好玩是么?” 段夜光胸腔里迅速流窜出一股强烈的气流,砰砰的撞击心壁。织醉那样责备的眼神,就像两把闪着刃光的锋芒利剑,直挺挺地插进他的眸中。 “吕织醉,我有什么骗你的道理?对我又有何好处?你的死活与我又有何干?”段夜光一时气极,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本是一心为她着想,却不想反被问罪。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大不了龙潭虎穴,也让她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去闯。 “你就是想气死我,自己好开心,定是这样了!”织醉也火冒起三丈,骂道。 “你那宝贝穆承已被大师兄带入巫峡,你还有什么可气的!这世间,为你担忧的人不正是很多么,你有什么可气的?” “大师兄带了穆承去巫峡?” 原来是这样! “穆承并非病重而亡,而是,为了……”何老眼光闪烁:“救大师兄。” 穆承为了救展涧风,宁可放弃生命? 这…… 在织醉的记忆里,他们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更别谈有什么交情。 况且大师兄那样高强的术法,已修得半仙之身,是什么样的劫难,需要孱弱的穆承去救他? “何老,这是怎么回事?” “魔界的心魔在大师兄化元升仙之际,潜入蓬莱,在他脱离反胎肉体尚未修得仙身之时,趁其虚弱不备,以佑魂瓶困住了他的神识。是穆承以其生魂为诱饵,使得佑魂瓶洞开。放出了大师兄的神识,最终修得仙身。而穆承,却被困在了佑魂瓶之中,若七日之内无解,那生魂亦不能被困于其中,却也难免灰飞烟灭的结局。” 七日之内,是灰飞烟灭,不是堕入六道轮回。 “那穆承他……” “大师兄已带着他的肉体与佑魂瓶去了巫峡神女峰,据说那里有一泉仙源之眼,能解此瓶身上的封印。” “何爷爷,我们即刻赶去巫峡。” 穆承危在旦夕,而她,竟然一丝毫的消息也不得而知。 如今她已知了,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不行。”段夜光的话,迎头给织醉一瓢冰冷的水:“你忘了,下山所为何事?” “穆承危在旦夕,我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认为你去了,对穆承,对展涧风,对……对你师尊,有什么益处?” 段夜光分明地闪烁了眸光,他其实,差点就说出来,对我……绝对不能,让这个没心肠的丫头知道。 这个秘密,就像一朵开在灰尘里的花骨朵,悄悄地在不起眼的尘埃中掩盖隐藏,渐次成长。 织醉看着他,脸上竟是纯真甜美的笑,但那樱桃般红润的小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句言语,却让段夜光究其一生,也难以释怀。 “段夜光,我以为你懂我,可是没想到,你竟一点也不懂我。” “难道,为了一个已死之人,你要违逆师命?”不死心的追问口气。 听到“师尊”二字,织醉身形一震。 如果今夜离开蓬莱,就真的,是蓬莱上仙不折不扣的顽劣之徒了。整个蓬莱仙门都将会把她看作违逆师命的顽劣弟子。 若有如观沧海那般的弟子,随口一传,她的名字在整个蓬莱岛,怕也得名噪一时了。 那她的名声,师父的名声,可谓岌岌可危了。 教徒不严,骄纵逆行。 会有损师父万年的清誉么? 可是?师父说过,他不介意身外名利俗事。 那么师父,应该是懂她的吧? “师父不会怪罪于我。”织醉吞声,见段夜光仍旧不死心,又接着道:“若今日魂锁妖瓶的是你,站在我面前的是穆承,他绝对不会有一丝阻挠。” 因为穆承,是最懂得她的那一个人。 虽然他不像段夜光那样时刻与她斗嘴,不像沧海那样口若悬河,更不像师父那样轻声教诲,甚至一天都很难和她说上几句言语,但却是最懂她的那一个。 就算穆承不开口,她也明白,他是懂得她的。 段夜光愣住了,织醉的话语,像一抹柔光迅速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带着三月的春意吹拂而过,柔柔的散落一地。 既然如此,那便如此。 纵使经百劫,天涯亦伴行。 “既然如此,还磨蹭什么?七日之期已过三日,还不即可启程,莫非耽误时日后,去赶着收尸么?” 虽然言语口气不善,表情还故作气愤难解,但织醉看着他的样子,还是绽开了一个如花般的甜美笑靥。 ------------ 卷二 情隔巫山 ------------ 第三十一章 初见神女峰 巫山云雨宛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泼墨山水画,朦胧山色因云雾遮掩,由青翠渐染成墨绿、深黛,似层次分明但又捉摸不定,恰如山水泼墨“留白”的真谛。 周围的烟云模糊了万物,重重叠叠的江山就这样粘合在了一起。 江水无声,天地间只剩下烟云的独舞――浩浩荡荡,沾衣欲湿。它们漫过山峰,在峡谷中挥袂舞袖,空灵而从容。 织醉站在船头,焦急地颦着秀气的眉,踮起小巧的脚尖,朝着那迷迷茫茫的河道望去。 船行至巴东官渡口,穿过了巫峡西段的金盔银甲峡、箭穿峡,眼看着就要进入了铁棺峡内,她的心也随着船的行驶而愈发紧张,小小的手中握紧那斑块淡绿的罗帕。 穆承,我带着你的信物,来寻你了。 你一定,要等我。 渐渐入眼的烟云如梦似幻,曼妙的云雾中,仿佛能听见神女细细的歌声,如泣如诉,随云而升腾,随雾而低回,随烟而飘散,随雨而凝聚。 一直摇着木桨的船家带着浓重的巴蜀口音,吆喝着唱起山歌号子。 “下不停的雨就象流不干的泪。 掺加着鲜血变成那岷江中的水。 老天并没有为善良大发慈悲。 否则青山秀水怎么会落地成灰。 好在我们从小吃着辣椒长大。 陡石险壁我们一样还能光着脚丫。 一副硬骨头就是催不毁的盔甲。 别以为我们就象那些倒塌的碎砖烂瓦。 吓不怕,任凭再猛再狠的飞石流沙。 整不跨,明年这里还会开满鲜花。 喊惯了号子说惯了家乡话。 嘿唑嘿,我们穿恶浪哦。 嘿唑 嘿唑嘿,我们爬险滩哦。” 船家忘情地在船头喊唱着那峡江号子,是那样的激昂澎湃,又是那样的古老苍凉,在幽深突兀、屏列嶙峋的峭壁上来回激荡,传来一声声空荡荡的回音。 巫峡的大江北岸,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少女,故名神女峰。 世人有“峰峦上主云霄,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泰、华、衡、庐皆无此奇”之说。每当云烟缭绕峰顶,那人形石柱,像披上薄纱似的,更显脉脉含情,妩媚动人。每天第一个迎来灿烂的朝霞,又最后一个送走绚丽的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仿佛进入了一幅横亘百里的山水画,船上的少年和少女站在一起,均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船靠了岸,何老先从船舱中出来,本欲引着二人下船,却忍不住咳嗽连连。 许是年老体衰,一吹这山峡江风,引发了多年沉积的风寒宿疾。 “何爷爷,巫峡既然已经到了,你也可去寻你的家人,不必再跟着上这神女峰。”织醉担忧他的宿疾,更知此行必然凶险,断不能让年事已高的何老再跟着他们了。 救穆承,是她决定的事情,不管有多么艰险,她一定会去做。 但是,她不能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何老,你该走了。”段夜光对着何老道。 织醉见他又一副假大人的深沉模样,心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涟漪。 段夜光,可算不得无辜的人。 “是了,那就请段师兄代我向尊者道个别。” “一定。” 何老最后留在了那艘船上,顺着江水驶向了巫峡深处。 他拨开遮住视线的一缕苍白的发丝,看着那两个小小人影,一前一后地朝着那座云深灵隐中的神女峰中行去。 神女峰陡峭的山路上,织醉走在段夜光前面,手中握着的那半方丝帕,被汗水浸湿了大半。 一路上两人并未多言语,不似平日那般你争我斗,磨尽嘴皮。 织醉此时一心想着救人,也失了吵架的功夫,一个劲儿地朝前赶。 段夜光倒是出奇地安静,跟在织醉后面,亦步亦趋。 在到达那险峻的千仞鸟道时,他才开口提醒织醉:“千仞鸟道到了,你小心点。” 织醉抬眼,瞧见前方果真有一条在悬壁上凿出的木栈肠道,仅仅用了一股麻绳拦在那些嵌进山石中的木板外。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望上瞧目为之眩,向下看眼为之晕。 “怎么,怕了?” “谁说的!”织醉果真是最受不得刺激的人。 当她踏上那久经风雨的木栈时,脚下传来咯吱的断裂之声。 她吓得大叫,朝下面的悬崖望了一眼,只觉双腿一软,眼睛花作一团。 从小到大,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什么都不怕,却是极为惧高。 段夜光分明又在故意作弄她! 晕眩之际,段夜光不知何时捉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从木栈上扯了回来。 “说了小心,是你自己不听。”段夜光终于回复他那自得的骄态,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色的长绫。 “你干嘛?”织醉满目疑惑,问道。 “谁说栈道非得走过去,没看到那栈道早已年久失修?难道你本就打算就此摔下悬崖,等着你那宝贝穆承来给你收尸?”段夜光冷冷瞥她一眼,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真想就着这根红绫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祸患给绑回蓬莱。 段夜光叩起右手食指,轻挽一抹流光,那淡红色的绫罗“咻“的一声从他袖间飞出去,映着青苍的山色,横亘在巫峡神女峰的深灰色峭壁之间,覆盖了那斑驳的古木栈道。 “走吧!不是抢着要走前面么?”段夜光抱拳站在悬浮于木栈之上的红绫前,朝织醉微微挑眉。 织醉扭着脸,小手扯着那红绫,蹬着步子往前走,站在她身后的段夜光终于按捺不住,吃吃地捂嘴小声笑起来。 她那攀着布绫前行的动作,简直可以用一个“爬”字来形容。 织醉偏过头,骂了一句:“幼稚!” 段夜光一跃而起,飞身落于红绫上,脚尖轻点,双臂像鸟翼般张开,顺着红绫咻啦一下滑向悬崖的另一头。 织醉僵硬着小脸,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说他幼稚,还真是没错。 ------------ 第三十二章 一入凝真观 就这样一路坎坷,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登上了神女峰峰顶。此时天际已罩上一层昏黄的光,如尘埃般披覆在巫峡百里山水间。 但登上峰顶后,二人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到达目的地,四下寻找,终于见到了一座古朴的祠庙,隐匿在半山腰的龙脉之中。 那应该就是神女祠了。 织醉握着帕子的手更紧了,生怕被山林里丛生的荆棘挂破。 下山顶之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走在前面的织醉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正前方三步开外处,在野草杂生的草丛里立有一块颓败苍古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神女祠。 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祠堂庙宇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 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看,远远不能与蓬莱七重殿相比,甚至不如其中任何的一间偏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他们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插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织醉站在那古朴苍凉的凝真观的台阶上,开始犹豫不前。 段夜光倒是清醒异常,在身后提醒她道:“此处就是巫山神女瑶姬的祠庙了,你可还记得所来为何?” “当然记得!”织醉坚定回声,只听“吱呀”一声,凝真观正殿紧闭的两扇木门,被织醉伸手缓缓推了开去。陈旧的门轴相互摩擦,在暗深寂静的夜里,发出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织醉一脚迈进那桃木门槛。段夜光紧随其后。 进了门才见一座极小的祠堂,门窗零落,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得清,房中堆满了破桌烂椅之类的废弃杂物。 观中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守香火的道人都没有一个。 据船家所言,这凝真观中,向来便没有守庙之人长驻,也不接纳四方云游的僧尼道士。只是在每年立春时节,巫山百姓会自发前来观中,举办盛大的一场庙会,庙会结束之后,除了进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观中又是空无一人。 寂静的深夜里,只听见秋虫在阶下草丛中唧唧的鸣叫,和他们在青石地上行走时,那轻微的脚步声。 廊下、阶边、甚至是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都零零落落地生着一些青草。草色颇深,叶片纤长,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淡淡幽香。 殿堂幽深而宁静,虽是久未住人,却仍然洁净清爽,毫无呛人喉鼻的尘土气息。 黑暗之中,织醉抬头向前看去,隐隐可见那黑沉沉的帷幔掩盖下的神龛之中,确是供奉着一尊巨大的人形雕像。 “啪”地一声,织醉发现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团微弱的光晕,却是段夜光打燃了手中的火折。 他前行几步,点燃了供桌上的一根残烛。烛光跳动,殿里顿时亮了许多。 夜光通明。照亮了眼前这座紫檀木雕刻的塑像,木质极是细腻,打磨光洁,微微泛出暗紫的光泽。 或许因为雕像的工匠是当地人的缘故,较之那些有名的巧匠,这尊神像的雕刻手法略略显得有些粗糙,却别具一种奇浑的气象和随意的拙趣。 尤其是眉目之间,细刻入微,只是廖廖几笔,却极为传神地勾勒出了神女那种飘逸不凡的气度。 再仔细看这位神女的面容时,只见她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顾盼之间,巧笑嫣然。 这便是巫山神女,瑶姬。 织醉展开那半块罗帕,跪在神像之前,双掌合十:“蓬莱吕织醉,今日叨扰神女娘娘清修,实在迫不得已,因我的挚友穆承垂危,故携此信物来寻求娘娘。” 风在破旧的神殿中穿堂而过,织醉半眯起眼睛,一阵风刮过脸颊,果见一位身着古朴裳裙,头插蕙芷的女子立于神像之前。 “可有何信物?” 织醉捧着掌心那半块罗帕,递到那女子手中。 “请跟我来。”那女子接过帕子,竟然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向织醉淡淡二人道了一句,便往神像之后的灰色帷幔内走去。 织醉和段夜光面面相觑。眼前这位女子,古色青裳,蕙芷为佩,虽有卓卓风姿,却少了几分上古女神的威压。 看来,这位必然是神女瑶姬座前最受宠爱的侍女翠屏了。 跟着翠屏进入那帷幔之中,眼前突然一片豁然开朗,原本殿内只有段夜光手中的火折子那一抹微弱的光,帷幔之后,竟有几道清冷的月华穿云而下,形成一道光柱。那月光照耀的一块草地上,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盘腿而坐,清华沾衣,遗世独立。 那如墨云发上,戴有一顶由五色鲜花翠叶编就的花冠,看不见任何的珠翠宝钏,仅在鬓边斜斜插了一支模样古怪的紫木簪子。 ------------ 第三十三章 牵念无根水 瑶姬的身体上没有披覆一丝绫罗纱绡,而是缠绕着无数青翠的藤萝香草。那些植物似乎还有着鲜活的生命,有些正在盛开妖娆芬芳的小花,散发出阵阵清新怡人的香气。 这些香草和鲜花是天然织就的衣裳,巧妙地将她曲线分明的身体掩盖得严严实实,却又更是惹人暇思。 织醉忍不住睁大眼睛暗叹,六界之中,根本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得住她那种奇异而高贵的美丽。 “娘娘,人到了。”翠屏上前,将那半块帕子交与瑶姬手中。 许久之后,只听一个异常柔媚动听的女子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他……还是如此执着于凡尘的爱孽纠葛……” 这一声轻轻的叹息,柔和如吹拂过春日枝头的暖风,却又清婉得好似深谷黄鹂的初啭。 穆承他,执着于凡尘的爱孽纠葛? 织醉向瑶姬透过一抹疑惑的神色,瑶姬只是淡淡扫她一眼,在翠屏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走吧。” “去哪里?”几乎是下意识的问出这一句,织醉即刻吐了吐舌头,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人物可是天界第一神女,胡乱造次可无礼了。 “他既然托你以此帕来寻我,自然是要见我,我也不便拂了他的意。” 织醉闻言一惊,已是十分迷惑了。 段夜光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杵了织醉一肘子,跟上了瑶姬的脚步。 几人转过几道茂密的山林,终于到达了后山一汪清澈的泉眼处。 织醉跟在段夜光身后,朝前慢慢行去,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山石堆砌的泉眼之中喷涌而出。 一种强烈的压迫之感,顿时朝她遁迹击来。她忍受不了那种被轰击的剧痛,一瞬之间就倒在了地面上。 “臭丫头!”段夜光转头蹲在地上,眉头乌云密布难以消解。 早知道这丫头一定会出事,没想到一路走在她身后时刻注意着她,却在此时一时大意,让她走在了自己身后。 瑶姬垂下如瀑的长发,反复打量了织醉晕厥过去的脸,继而又沉声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封印,强大到仙源之眼都无法解除。” 段夜光禁戒地与瑶姬对视,怀中的织醉已从晕厥之中转醒,双手抓着段夜光,面目抽搐,疼痛难耐。 段夜光看着她面色痛苦,再也不能袖手旁观。“瑶姬娘娘,小辈段夜光知你气华清高,从不施舍于人,我本不该有求于你,只是……” “只望娘娘看在蓬莱上仙的面上,饶过这丫头。” “韩湘子?又与我何干?” “谁说无关了。”一声出尘如洞箫的声音从缥缈的云端传来,韩湘子右手执长箫,左手背负着站在云头之上。 “瑶姬,三百年未见,你果真一点未变。” 韩湘子驾云而下,翩然落地,淡绿的云袍倾斜了一地。 尚在昏迷中的织醉仿佛心有所感念,嘤嘤叫了声:“师父。” 韩湘子袖间早已凝聚一团柔光,那是为她续命的仙气。 他淡淡扫视靠在段夜光怀里的织醉一眼,发现她的脸色还不算太难看。 已有近两日没有渡仙气于她,平日里那么爱饿肚子,没想到这时候还强撑着。 况且,还敢来闯仙源之眼。 若非他约好下山为她渡气,四处寻不见,才用卜算之法算得她的去向,及时赶来,才不至于有什么严重后果。 巫山的仙源之眼,传说可是能够解除世上所有封印的神境。 “素闻上仙清净无为,从不出蓬莱半步,今日竟有幸得一见,可见看师徒之情深厚,非比寻常。”瑶姬上前,浅笑嫣然若灼灼春华。 “我自应不出蓬莱半步,还望仙子勿忘前事。” “自然,我不会忘。” 同是气尘如华,同是仙人之资。两人对视于冷清月光下,灵澈泉眼前,竟是那般相似。 织醉在韩湘子渡了仙气之后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这一幕。 多相似的气质。 师父看着瑶姬,目光紧迫毫不退避。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话。好像很开心的模样。 师父,从未那样看过一个人。 心中莫名泛起酸楚之意,在空空如也的胃腹之中来回蹿动。 正恍惚迷离之间,竟然见到展涧风一脸风尘地赶了过来。 只见他一个人的身影,穆承呢? 展涧风敛着袍子走到瑶姬和韩湘子前,俯首而拜:“神女娘娘,上仙,穆承一事,确实耽误不得了。” 织醉顾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腕,上前急切地问:“穆承现在何处?可有危险?” 段夜光皱眉侧身,一脸异样。 “他的躯体被置于玄冰洞中,凤起师妹正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守着?有何用呢……”瑶姬嫣然一笑,风姿绰约带起一股巫山瑶草的香气。 “他阳数早已尽,如今也只是凭借区区凡人之力负隅顽抗。” “阳数已尽?”段夜光和织醉同时疑惑的发问,一句话出, 两人对视一眼,又转头看向眼神淡漠无光的瑶姬。 “你所认识的穆承,不过是一缕游荡的清魂。只是依附在一具早已死亡的躯壳之上,残喘度日。”瑶姬的绝美,正是因为有她那毫无感情的口吻,没有任何波澜的面容,才更显得让人难以触及。 难怪穆承身体格外孱弱无力,难怪他的脸色格外苍白,难怪他夜间总是假寐,难怪他的声音能穿透试道大会上的重重结界。 原来穆承,根本不是人! 就算他不是人,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拖着残破的躯体,以一抹清魂的形容存在于这个世界? 那该是有着多深的执念啊。 纵使他只是一抹清魂,但他依然存在。 他不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 “就算他阳数已尽,也该重入轮回六道。可三日之后,他的魂魄便会灰飞烟灭……” “来去有度,不必强求。”突然对着织醉开口的韩湘子保持着一贯的淡漠清冷,那面容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师父?” 对待生命,对待凡人短暂的一生,师父始终是这样想的吗? 没有一点点可以改变的吗? 就算那个凡人是她,也不会改变,是吗? 在他漫长无极的生命里,凡人的生命,难道就如蝼蚁一般渺小,不值得被珍视? “他只是为了救人,他是无辜的!”织醉控制不住音调,突兀的语气带了些急切、悲伤、焦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对师父说这么无礼的话。 韩湘子微微一怔,淡漠不语。 倒是瑶姬接口:“你以为,他真的仅仅是为了救人么? ” “他那样的人……” 穆承那样的人?穆承是哪样的人? “他不过是为了来见我。只不过,我,是断然不会再见他一面了。 ” 六界之中,困在佑魂瓶中的残魂,除了巫山的仙源之眼,也从未听说过,有何破解之法。 而要使得仙源之眼开启神机,只有瑶姬云髻间插的那根巫山神木。 瑶姬为何不肯救穆承? 穆承和她之间,又有怎样的恩怨? “为何?穆承他,一定是想见你的,而且你刚刚也说了,你不拂他心意,特来见他……” “不必了,我改变了心意,突然不想再见到他。”瑶姬淡淡一眼,与不远处的韩湘子对视而立。 只听扑通一声,一直未言语的展涧风突然跪在瑶姬身前,神色真挚又带了些愧疚。 “瑶姬娘娘,穆承进入佑魂瓶前,曾让我带一句话,嘱咐我一日若有幸见到娘娘,定要转告给娘娘。” 未等到瑶姬拒绝,展涧风已快人一步,用那抹极为温润柔和的嗓音念了出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瑶姬的神色麻木似的,眼神空洞无焦,五脏六腑像是被掏空,没有一物。 饮过西天佛陀的无根水,果真是,绝情灭爱,心若枯槁,不悲不喜,无欲无求。 就连这一句初遇时他在巫江船头吟诵的诗句,也淡忘得所剩无几了。 ------------ 第三十四章 为师淡漠心 初见他时是怎样的? 千年的时光,对于长居巫山的瑶姬来说,也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可为何,回想起那时候的他,面目竟那般模糊? 那时候的他,面如冠玉,长身而立,潇洒如风,举觞对饮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那时的他,是心怀伟业的傲世君王。 雄心壮志,风华绝代,令世间多少女子倾之慕之。 而他,却违背父亲的意愿,来到巫山寻觅她。 一场梦的初遇,竟让他如此执着,甚至愿意背负这生生世世沦为游魂的凄苦结局。 瑶姬的脸上渐渐多了一丝柔媚,半张绝美的脸沉浸在回忆的光晕之中。 韩湘子轻轻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模糊回忆。 她回复那一双淡绝冷艳的双眸,淡淡道:“不必多言,我不会再见他。” 说罢就着翠屏的手缓缓走进一团朦胧的水光之中,不见了踪影。 展涧风仍旧跪在原地,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上写满愧疚之意。 救不了穆承,也圆不了他的心意,反而害了他。 织醉被段夜光扶着一只手臂,愣愣地看着瑶姬离开的方向。 如今,除了瑶姬,再无人可以救穆承了。看她的神色,也并非与穆承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许在剩下的三天里多求她几次,她也许就答应了。 穆承曾经领她上蓬莱,受罚时护她周全,照顾她的起居饮食,甚至一心助她拜师,这一切她都没忘。 如今他有生死的劫难,她怎么可以放弃穆承? “醉儿。”韩湘子蓦地一声,打断了织醉的思虑。 “师父,瑶姬娘娘为何不肯救穆承?”织醉莹润的双眼闪着亮丽的眸光,她身子瘦小,站在韩湘子面前不过及其上腰,抬头仰望着韩湘子。 “这些事,不必多问。”他的神色还是那样,隔绝了凡间的一切尘埃,如淡水清波的面容染上一层朦胧的清华。 织醉看着这样美的一张脸,突然觉得遥不可及。 “随为师回蓬莱。”韩湘子虽口吻清淡无尘,但到底还是担忧小徒弟虚弱的凡胎肉骨,根本不能在巫山这仙气灵秀之地呆得数日。况且,仙源之眼就近在咫尺,传说中仙源之眼可是能破解任何阵法封印的啊!他怎能冒这个险。 必定是要带小徒弟回蓬莱的。 本以为小徒弟会乖乖听话,跟着他离开,却不想织醉竟直挺挺地跪了下身,依然是那一副执拗的表情:“弟子不孝,不能随师父回蓬莱。” “你这是要忤逆师命?” 韩湘子虽面目无波,甚至是毫无表情,冷淡的口气像是深冬的风雪掉落手背肌肤的触感。 但是,谁都不知道,此时的他,心里却泛开一圈一圈的涟漪,甚至使得一向无知无觉的他感到十分陌生,和微弱的惶恐。 他就是一个绝情灭爱的仙人,怎么会因为小徒弟的违逆而有了一丝情绪? 是因为有她一个月以来的聒噪和陪伴,使得他已经不再愿意独守栖月峰千年的孤寂了么? 不,这绝对不可能。 无论产生了怎样微小的一种情愫,他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内制止。 他早已在喝下无根水时就已经做了最好的决定,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再动摇他的坚决。 “随你。”韩湘子淡漠道出一句,即刻挥袖招来一朵浮云,登上云头,再也不肯回头地离开了。 如此淡漠简洁的话语,如此快速的离开,连身后的段夜光都哑然张着嘴,更别说还跪在原地的织醉了。 织醉拧着眉毛,倔强的表情变得懊恼起来。 师父没有责罚她的忤逆,也没有理会她的顽劣,而是毫无所谓地道了一声“随你”。 什么叫做“随你”? 就算她再顽劣任性,不甚讨喜,可她也是他在三千蓬莱弟子的见证下,在云顶承天碑前收下的唯一的弟子啊! 他怎么能这么漠不关心,毫无管束? 织醉满心的委屈,无处可诉!曾经遇到了委屈,都有穆承在,他用那双深潭似的眼眸注视她,仿佛是一剂最安定人心的良药。 可是?穆承呢?他又在哪里? 他还躺在玄冰洞中,枯死冰冷了躯体,再也不能睁开眼睛。 段夜光隐约感觉到织醉的悲伤,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 “带我去见穆承。” 织醉的焦急,不安,委屈,悲伤,全数从那一双清澈的双眼里流露出来。 “跟我来吧。”展涧风临风展衣,拔出一把青铜古剑,用念力驱使其横浮半空,落在织醉跟前。 织醉细细一看,正是凤起的那一把。定是凤起知晓她不会驾云之术,才使了把这御风仙剑来。 织醉不会御剑,最后与段夜光同乘一剑,朝巫山之阴飞去。 位于巫山之阴的玄冰洞内,有一块冒着寒气的冰玉床,若是躺在上面的人有知觉,一定会觉得冰冷彻骨。 面色枯白的穆承已毫无血色,他木然地躺在冰床之上,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压抑的死寂气息钻入口鼻,令人呼吸难畅,织醉趴在床沿,盯着穆承的紧紧闭合的眼睛。 两日已过去了,无论织醉求见多少次,瑶姬都不肯再现身。 她只能守着穆承死寂的躯体,和那散着幽若光芒的佑魂瓶。 一时之间,几人都束手无策。展涧风与凤起守在洞口,沉默不语。 段夜光站在洞中一直注视着织醉。 两日内没有上仙的仙气支撑,织醉早已虚脱,几次都晕厥过去,幸好玄冰洞本身有凝气护体之功效,织醉才不至于一日就散尽韩湘子那日渡过的仙气。 段夜光习惯性地皱眉,他知道这丫头总是死撑,但她决定的事情,却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强。 扫了趴在冰床前的织醉一眼,段夜光悄身出了玄冰洞。行至洞口,被展涧风拦住:“段师弟要去何处?” “你管不着。”段夜光冷言以对,随年纪比展涧风稍小,但周身散发的那种傲气威压却不输这位蓬莱首席大弟子。 “若是为了救穆承,也就管得着了。”展涧风温和一笑,兀自与段夜光并肩前行。段夜光不理会,朝巫山之阳的方向走去。 展涧风似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凤起一眼,凤起紧紧抿着唇,抱着她那一把青铜古剑,一步也不曾移动。 她自然知道展涧风的后顾之忧,朝他微微点头。 展涧风扬起一抹润和如春风的笑意,心中感激。 无论穆承是为了什么目的救了自己,他始终还是欠他一条命,救命之恩,他岂有不报之理。 巫山之阳,是神女生前所葬之地,她在大禹治水之际,身躯早化作巫山云雨花草,留下的是一抹神魂。也许在她身躯所葬之地,能有所发现。 不论找不找得到瑶姬,都要去试一试。 展涧风跟上段夜光,一同离去。 离去之际,谁都没有发现,一抹清淡如风的绿光,飞速钻进了玄冰洞中。 ------------ 第三十五章 怀情入梦阵 那抹绿光降落于幽深的洞中后,韩湘子颀长如竹的身影出现在了织醉的身后。 此时的织醉,已被韩湘子使了昏睡诀,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韩湘子单手负在身后,另一掌间凝聚了一团仙气,抚上织醉柔顺的头顶,为她渡气。 众人都以为是玄冰洞凝护仙气之效使得织醉不靠他渡仙气而保持体力,却不知他一天之内要施上好几个昏睡诀,几次前来照拂自己的小徒弟。 经历太多凡尘劫难,他早已看淡世间万事,原本没有什么顾忌,来去也从来自然随意,毫无拘束。如今因为小徒弟在众人面前的忤逆,他竟然刻意躲避起其他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自己的微弱变化。 看着小徒弟趴在冒着寒气的冰床边,嘟着粉嫩的小嘴,睡得香甜,好像要流出口水来。 他不自觉地捋起袖子,却在下一刻瞬间放开了手。 织醉迷蒙间,头顶的百会穴传来一股如清泉流淌之感,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身在巫山的迷雾中,她茫然地走着,不知道方向。 一直往前走,都是一片幽深茂密的树林,直到她累得走不动了,停了脚步在原地大口喘气,才见眼前遮蔽的云雾散开,出现了一间清雅精巧的庙宇。 朝云殿。 巫山何时有这样一座庙宇,为何她没有见到过? 她好奇的望着那扇庙门,朝内走去。进了朝云殿之后,入眼便有一湾荷花池,凿池栽芰,叠石成山。山道弯弯,半山苍松,半山红枫,枫林松径,山路回转,小巧而又曲折,宛然一座大盆景。 深灰色的庙墙上生长了一帘翠绿的蔓草藤萝,遮盖了那古朴精巧的庙宇正殿。 被这样精巧轻灵的庙宇所吸引,织醉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才至朝云殿外,便听得庙殿之内有人说话。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神女瑶姬,荐枕席于先王。先王思念神女,于是派人建了这一座朝云庙。” “宋玉,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回王上,臣所言句句非虚。” “本王倒是好奇,这瑶姬是何等佳人,竟可以让我父王因为一场梦遇而思念数十载,最后郁郁而终。宋玉,你说,本王会见到她么?” “王上乃九天帝君之气,定能引得那神女瑶姬来相见。” “若是我见了她,可不会如我父王一般窝囊。” “哦?”一道清丽柔媚的女音响起,如深谷黄莺的初啭。 是瑶姬的声音! 织醉激动不已,因为她寻找多日不见的瑶姬此刻终于出现了。 顾不得其他,织醉当下就冲上前准备闯开殿门,可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穿透了那一扇紧闭的殿门,那门就如透明的空气一般虚无。 她根本不会穿墙术,又怎么直接穿透了那扇殿门? 除非她来到的世界,根本不是真实的世界! 她有些惧意,在殿内环顾一周,果真看到两名男子,一名是白衣书生打扮,另一位则是玄色古袍、头戴冠玉的公子形容。 那玄色衣袍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织醉顿时明白过来,那正是第一次见到穆承时他所穿的衣裳。 眼前这个风流俊逸,器宇不凡,自称“本王”的公子,就是穆承? “宋玉,你可听到有女子的声音?” “并无。” “如此!”穆承肃然端坐,朝那宋玉道:“为本王准备两支安眠香来,本王今夜就要见那位神女瑶姬。” “是。”宋玉退下。穆承的脸上浮起一抹得逞的笑意,仿佛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我倒要看看,神女到底如何风姿,能倾颓我楚国。” 少年君王的傲气豪情,和一种征服的本能,在那时的楚襄王心中埋下一缕深深的情丝。 宋玉焚上那两柱安眠香后,穆承渐渐沉了双眼,进入梦乡。奇怪的是,织醉竟也一起跟着他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之中。 那梦境之中,穆承临风站在巫峡江水的船头,正忘情地吟诵着一首诗歌: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 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这首《涉江》,乃古人屈原游湘江所作,此刻吟哦诗歌的穆承,想必正是满怀了临江怀古之情。 正细细品味这首诗的意境之时,忽闻岸上有一道清丽的女声浅浅随之唱和起来。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那清媚婉转的歌喉,正如一剂最蛊惑人心的迷 药,让人听之四肢软弱无力,浑身似火苗在肌肤内层烧灼。 船循声靠岸,果见瑶姬赤脚淌水,斜靠着妙曼的身子坐在巫山峡口的一处凸出的巨石上,身披华藻,若翡翠之翼。 眉娟以蛾扬,朱唇其若丹。貌丰盈以仙姝,苞湿润之玉颜。 如此美人,近之既妖,远之为仙,隐居云深处,婆娑于人间。 穆承见了那时柔媚无双的瑶姬之后,像是中了天下间最厉害的蛊术,恍惚地朝着她走过去。 瑶姬余光斜斜延视,若流波将澜之状。一层一层拍打在眼前这个心智纷扰迷惑的男子脸上。 “穆承!醒醒!”织醉上前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可他根本听不见,依然朝瑶姬走去。 “我在朝云殿听你说,你想见我?” “是。” “如今见着了?” “嗯。” “还不是一样,窝囊废。”瑶姬骂人的话语极其缓慢,如同一缕丝绸滑过肌肤之感,那样撩拨人的心弦。 穆承早已神智恍惚,目光迷离,被瑶姬的媚术迷惑得失去了清醒。 此时的瑶姬,媚眼如丝,柔艳绝伦,简直就是世间所有男子最大的对手。 没有人能承受得住她的媚术蛊惑,就连织醉一个小女孩都差点被她的媚眼勾去,更别说普通的男子了。 太可怕了,这样一个绝代的神女,竟然是师父的旧交! 织醉越想越觉得胆寒不已,索性不再看他们二人。 “你错了,瑶姬,我楚国襄王,可不是窝囊废。”穆承突然变得清明的话语,让瑶姬为之一震,她有些惊喜地看着眼前目光如华的男子,嘴角浮起一抹莞尔的微笑。 司命星君曾为她卜过一卦,命格上说,她命中要化为巫山云雨,在此地等待千年,等一个命定的男子,来解救她束缚千年的命运。 那个男子,是六界之内唯一不受她媚术蛊惑的人。 在进入了无数巫峡游客的梦中后,她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她终于可以脱离神魂漂泊的命运,回复神女之躯,回到天宫继续做她的天帝神女了。 而穆承一脸胸有成竹的骄傲神色,根本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一潭再也无法自拔的泥沼之中。 ------------ 第三十六章 阳台化云雨 梦境的画面突然又转开别处,织醉回神定睛一看,穆承一袭玄色古袍,手中紧紧握着一块淡绿的帕子,面色木然地站在一处雕砌拙朴的石台前。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瑶姬!” 织醉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却又明白自己身在梦境,根本无能为力。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丝帕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瑶姬,我知道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我根本不怕死……瑶姬……” 他的呐喊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猿声。 织醉深深被这样的悲痛感染,一时间也开始埋怨起瑶姬来。明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为何害得他苦苦相思成这般? 难道说,神与人的相恋,就是这般不容于世的么? 神永远高高在上,拥有永恒生命,苍凉的俯瞰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而人,不过区区百年光景,无论是多么刻骨的记忆,死去之后就得忘尽前尘往事,再入轮回。 多么残忍又不公平! 她突然一下子,懂得了穆承这千年的执着,纵使身为一缕漂泊的游魂,受尽苦楚折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选择保留自己的记忆,不屈服于神的安排。 “穆承,我信你,你一定会见到她的。”织醉走到穆承耳边,捧着手说了一声悄悄话,梦境之中幻化的穆承仿佛听到了这一声,侧过脸看向她。 不料一阵晕眩,四周的空间变得逼仄白茫,她整个人不断地往下掉落。 “啊!”一声尖叫打破了玄冰洞多日的宁静,织醉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到了眉毛拧得如一根粗黑麻绳的段夜光。 “总算闯出梦阵了。”段夜光略带讥诮的口吻:“果然不愧是上仙的弟子,什么阵法你是闯不得的呢?” “怎么回事?”织醉刚从梦里惊醒,懒得搭理他的嘲讽。 “我们也不清楚,只知从巫山之阳回来后你就一直在睡,后来发现不对劲,才知你被迷在了巫山梦阵之中。”展涧风细心回答着,他关切地又问了一句:“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有何不适?” “她?能有何事。”段夜光冷冷嘲笑一句,转头隔开织醉几步之远,背对着也不再看她的模样。 “臭乌龟,我好不容易脱离险境,你又来说些风凉话,不安好心!” “段师弟这回可是好心了,你睡的这几个时辰,他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师兄!”段夜光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目光炯炯地瞪着展涧风,眼中好似要射杀出两道锋锐的刀光。 展涧风悻悻耸肩,本来还说调和下这两个小娃娃之间的关系,看来他是帮了一次倒忙,吃力反倒不讨好了。 凤起抱着剑,微偏着头冷澈一笑,小声道:“谁叫你多管闲事。” 见凤起也是一副鄙夷的神色,展涧风不由得感叹,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得紧,看来他也是老了,四处招人嫌弃啊! 看着展涧风一脸憋屈的表情,几人都轻笑起来。一阵笑意过后,大家都沉默了。气氛十分尴尬。 织醉有些担忧,看到冰床上穆承的躯体虽然苍白冰冷,但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才松了一口气,问道:“这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若是再找不到瑶姬,拿到巫山神木开启仙源之眼,那穆承的游魂便会化为一滩水或者一阵烟,魂飞魄散了。 “你们可知道,巫山何处有一座朝云殿的?”织醉忆起梦阵中的情形,也许能在朝云殿找到瑶姬。 “朝云殿,倒是不曾见到,不过巫山之阳有一方阳台旧址,碑文记载乃战国楚怀王命人开凿筑成。” “就是那里!”织醉激动地抓住展涧风的袖子:“大师兄,快带我去!” “好。”展涧风眯起眼睛,笑得如风般温润。 “哼!”段夜光冷哼:“这一声‘大师兄’,怕是你受不起的吧?” “段师弟所言甚至,如今你贵为上仙的入室弟子,自然不能唤这一声‘大师兄’了,师叔还是改口叫我涧风比较妥当。” “咳咳咳!”几人同时咳嗽出声,段夜光眼中那抹刀光又朝他射了过来。 一方长长的的石台遗迹,长满了高过膝盖的荒草。织醉一行人站在台前,向下俯瞰。 浮云缭绕之台,望尽高唐之观,若有朝云之气。 果真是这个地方,梦阵中穆承痛呼瑶姬之处。 织醉轻轻将手搭上那石台,脑海里突然出现穆承梦里那痛苦的表情。 缓缓跪在阳台之前,织醉开口道。 “瑶姬娘娘,我知道,在你的眼里,天下苍生不过是区区蝼蚁,穆承以凡人渺小的生命逼你出现,根本是自不量力。” “其实,他只是在逼他自己,逼他自己看清仙凡之间天与地的阻隔。” “他说他是根本不怕死的,只是,今日一过,这六界之中,再也没有他的存在了……” “过了今日,再也没有一个为你漂泊等待千年的孤魂了。你欠他的千年时光,再也还不清。” “我从不欠人何物。”瑶姬咻的一声从阳台后的光幕下走出来,神色冷若冰霜,再也不似梦中那般柔媚无双。 是什么?让瑶姬那样风采的人物,转变成这个性子? “既然不欠,此时还来得及还清。”段夜光适时的出现,应和了瑶姬的话。 同样是御剑而来,那把剑却好像是变大了好几倍,段夜光稳稳当当地站在剑柄上,可以见到后面的剑身上托着穆承冰冷苍白的――尸体。 瑶姬原本略带红润的脸色果然有所变化,她看似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但她那双眼睛还是透露了她此刻的悲伤和紧迫。 那是作为一名隔绝尘世千万年的神女,本不该有的眼神。 “瑶姬娘娘,还与不还,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段夜光御剑落下,穆承仍然紧闭双眼,睡在变大了的青铜剑身上。 千年了,他还是在逼她。 瑶姬的脖子一僵,不再看他。 他曾那般心高气傲,如今竟成了这般不生不死的模样。 千年前,她为不伤害他的生命,已经放弃了一次回神界的机会。如今她饮下了无根水,练就绝情灭爱之身,他还是这样,以魂飞魄散为代价苦苦相逼。 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要让她欠上他一份情? 同样是清傲的人,谁会愿意亏欠谁? 千年的时光,她断然不能欠! 世间最大的悲哀不是生死,而是明明不想欠疚,却再也没有机会偿还。 他就是算准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神! 斗了千年之久,下了那么多次棋,果真是一局也没有赢过他。以前她总是不承认自己棋艺不精,每每输棋都矢口否认。 可这一次,她终于认输了。 瑶姬从发鬓间取下那乌木簪子,递到了织醉手中。 临走之时,瑶姬笑了,笑得那般迷惑甜美,她笑得那般轻灵,仿佛巫山所有的瑶草都随之颤抖。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柔媚徐缓的话音浮浮荡荡,仿佛顷刻化作了巫山的云雨,终日停留在这巫山的山间。 ------------ 第三十七章 神钗破仙眼 清如玉带的溪水绕着巫山蜿蜒流转,顺着山势流淌着。织醉一行人顺着溪水寻到了仙源之眼。粗粝山石的堆砌之下的泉眼,一股股灵气与溪水流泻而出。 仙源之眼就像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光洞,如丝如缕的灵力在上空缠绕交织。 见到此状,展涧风面露喜色,激动地走到最前面,段夜光以剑载着穆承的躯体,也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就连一直走在后面的凤起也加快了步伐。 只有织醉,她的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头痛得快要爆裂开,只要多走近仙源之眼一步,那种疼痛便加剧三分。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嚣,上前,上前! 织醉忍受不了这种疼痛,抱起头蹲在了地上。 “怎么了?”凤起发现织醉并没有跟上前,回过头一看,发现她蹲在地上,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织醉抓起凤起的手,忍住脑袋里撕扯的疼痛,把巫山神木交到她手中:“凤起,我很难受,不能再上前了,时间紧迫,快开启仙源之眼,穆承就拜托你了。” “废话这么多,起来!”凤起毫不客气地一只手扯起瘫软的织醉,仙源之眼就在眼前,七日之期马上就要过了,巫山神木就在手中,这个好死不活的丫头居然怯场! 凤起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几日要不是见展涧风对穆承心怀愧疚颇深,才不会为救穆承万般忍让,来回奔波,还随意让人御她的煌吟剑。原本脾气就压着没地方发泄,如今织醉算是招惹到她头上了。 段夜光听罢御回仙剑,眉目深锁,神色严肃异常地看瘫软靠在凤起身上的她,面容像是梨花碾落成泥般娇弱无力,小小女孩,竟然有这般娇虚之态。 他说不上来是哪里窜出的一股气,气得他脑门发胀。 “吕织醉,你给我听着,要是这点痛你都忍不住,你就愧对于蓬莱上仙嫡传弟子的身份!” 织醉偎着凤起往地下滑去,她死死按着头颅,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嘶喊。 “听到没有!”段夜光愤然吼出了声。 他早就料到,她区区凡胎之身,如此不知死活地闯入巫山灵地,定会受此蚀骨之痛。不过令他有所意外的是,前几日都没有什么大碍,偏在这关键时刻痛了起来。 定是仙源之眼的灵气太过强盛了罢。 “我听着。”织醉仰起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扯开一个笑,泠泠水光映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眉宇之间还是那种清灵的倔强。 明明咬着牙,却还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很清楚。” “凤起,她乃凡胎,此刻受了仙源之眼的灵气侵袭怕是十分危险,我现在为她施上天罡罩,你去开启仙源之眼可好?”展涧风耐心询问的语气,总是这么客气。凤起听得十分烦躁,又看了面色痛苦的织醉一眼,轻轻骂了声:“没用的废物!” 织醉听到了,扯了扯苍白的嘴角。 展涧风双掌对举,瞬间在两掌间幻化出一个半透明的光球。他嘴里念了诀:“天罡正法,护体!” 那光球便稳稳当当地落到织醉周围,将她罩护其中。 段夜光暗自舒了一口气,御剑飞到了仙源之眼旁边的空地,将穆承的躯体放于地上。 展涧风掏出闪着淡蓝幽光的佑魂瓶,退到穆承身后。凤起握着乌色的神木簪,缓缓走向那冒着无数股灵气的仙源之眼。 织醉艰难抬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朦胧模糊,她看不清楚凤起怎么开启了仙源之眼,但她明显感觉到,一道强烈的青芒像利剑一般朝她的脑部穿刺而来。 那道青光,仿佛穿刺了前世今生的记忆,将原本一层厚实的壁垒戳出了一个微小的洞。 透过那个洞,织醉窥探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景。 一名面目陌生的女子面带焦急之色,立在匾书“费府”的深宅大门前。她温雅如玉的颊间微微泛着一对梨涡,淡抹胭脂,使两腮润色得象刚开放的一朵琼花,白中透红。 黛青细长的眉毛,非画似画,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睛里有淡茶之色,朱唇不点而赤,罥烟眉似蹙非蹙。手腕处带着一个茶色的玉镯子,散出的淡淡清辉与一身浅素的装扮相得益彰。 一头三尺青丝编作三股,一股盘于后脑,弃了珠花流苏,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有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另两股随意飘散在肩上,身着一袭浅碧烟撒花绫裙。 虽然面色带了忧愁焦虑之色,但来回行步之间依然难掩风流秀曼之姿。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织醉不禁心里赞叹起这名女子的风采来。 正当探究之时,一抹熟悉的绿影朝那费府门前徘徊的女子走去,从身后轻轻覆上了女子流盼的双眸。他温柔的笑意,就像三年红尘里幻化出的青色莲花,不染淤泥,不惹尘埃。 那个人,竟然是师父! “芦音,猜我是谁?”他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如一汪化不开的春江水。 “不必猜,我也知道是你,相公。” 女子梨涡浅笑的模样,映入韩湘子的双瞳之中。 无限温柔的深情目光,那样漫长地穿越千年的时间。 没有听过哪一句话,比此刻更为震惊,没有见过那一个场面,比此刻更难以置信。织醉全身像是遭受了一道霹天而下的雷击,把她的神智轰得混乱不清。 身在何处,她不知道。要去向何处,她也不知道。 她觉得好痛! 脑袋里像是有千万只丑陋的蚁虫啃噬而过,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呼叫起来。 “师父!救救我!” 她死死抵住脑门,想要用锤子狠狠敲击,那样疼痛便会暂时麻木得到缓解。 眼前的景象炸成了碎片,纷纷扬扬散落。织醉知道这是她的幻像!是假的! 这红尘六界,根本没有什么女子,是值得师父那样温柔微笑的!也没有任何一位女子,是值得师父那般深情注视的! 怎么可能有! 一股清流从头顶汇入身体,头部里那种撕裂的痛楚终于少了几分。她觉得好累,想要靠着床枕睡去,突然好像被人揽进一个不温不热的怀抱。 织醉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摸到了河岸的石块一般惊喜,她死死抱住那个怀抱,找到一个最安全的位置,淘气地嗅了嗅,那怀抱里萦绕不去的,尽是雨后青竹气息。她不由自主地朝着温软的怀抱依偎得更近了一些。 “别怕,我在。” ------------ 第三十八章 望霞隐神迹 神识渐渐清明,疼痛缓缓褪去,织醉装作昏迷之态依偎在韩湘子的怀里。 师父的仙气果然是最有效的镇痛药,对于织醉来说简直是无所不能的珍宝。 饿了可以充饥,疼了可以镇痛,伤了可以治愈。 只要有师父在,她就什么也不愁了。 她的小手臂将韩湘子的腰搂得更紧,师父的怀抱好舒服,师父的气息好好闻,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都不要醒过来。 “醉儿?”韩湘子轻轻伏下头,观察怀中如八爪鱼死死缠着他的小女孩的神色。 果然,嘴角眼角都是遮掩不住的狡黠调皮。 韩湘子抿着薄唇,敛着狭长的双眼,那三百年从不曾出现任何表情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异色,他微微颦起淡眉,如雾中山峦一般清远。 织醉哪里知道师父早已发现了她的诡计,她还故作聪明地用小脸蹭了蹭他前襟的衣衫,吧嗒吧嗒张合了两下小嘴。 韩湘子一愣,看着织醉,只见到低头的女孩子乌黑的发和素白的颈项,樱色的双颊和莹润的樱唇。 无论怎样的孩子,终归会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然后,然后…… 纤细的长指慢慢握紧,又缓缓松开。他放开怀里的织醉,道:“人已得救,你该随为师回蓬莱了。” 织醉一惊,糟了糟了,原来师父早就发现她醒过来了,她刚刚还…… 一股羞意涌上面颊,织醉睁开眼,满脸通红。 “师父,我……我……我还要去将巫山神木还给瑶姬娘娘!” 织醉一个小鱼挺身,从地上翻起,只见前方的仙源之眼已经黯淡了下来,穆承躺在仙源之眼旁边,展涧风几人守在身侧。 虽然隔了较远的距离,但她仿佛能感觉到,穆承周身散发出一股强大的生命气息。 “不必了,瑶姬已将神木送于你。” “什么?” “还嫌祸闯得不够多?”韩湘子冷冷一语,让织醉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瑶姬放弃位归天庭的机会,神魂已经化为巫山云雨。” “瑶姬娘娘她为什么要放弃位归天庭的机会?她的神魂为什么要化为巫山的云雨?” “瑶姬本为赤帝之女,千年前未行而亡,尸身葬于巫山之阳。曾授《黄绫宝卷》助大禹治水,携侍女化身巫山十二峰,镇守巫峡。这本是世人所皆知的传说。” “我知道我知道,沧海曾告诉过我。” “众人皆知瑶姬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在,她依旧可以返回天宫,但她却留在人间,深居巫山洞府。然而,为人所不知的是,瑶姬不回天宫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司命星君曾为她卜算,她的命格里注定一次情劫,若她能渡过此劫,便可重新返回天庭,位列仙班。” “那她留在人间,就是为了等她的情劫么?” 织醉虽然不太明白情劫具体为何物,但那一定是十分痛苦深重的劫难,连这世上的仙人都躲避不过。 “是。”韩湘子的回答,隐隐有一种坚决之意,仿佛这个问题问的是他。 “那个人就是穆承?” “他原叫楚襄王,是战国楚国的君主。” “楚襄王,他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做宋玉的仕官?” “你从哪里得知?” “我不小心闯入了梦阵,见到过他……” “你闯了巫山梦阵?”韩湘子面色凝重,眉目微颦,两道溪泉一样的目光直直扫射到她的脸上。 他悬着心念,若是被她看到了旁的记忆…… “你还看到了什么?”抓着织醉瘦削无骨的肩膀,韩湘子询问道。 织醉抖着肩膀,看着韩湘子的表情,与往常那张水月无尘的面容相比,简直是太令人吃惊了。 师父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奇怪? 突然忆起仙源之眼前见到的幻像里他那一双深情如一江春水的温柔目光,织醉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那根本就是自己的幻像而已,还是不要告诉他吧。 “没……没有了。”织醉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又如初见之时那般对他怯生生的样子。 他突然有一种微弱的烦闷之感,一点也不想见到她这么害怕疏离的模样。 “师父,醉儿错了,醉儿再也不乱闯什么阵法了。”织醉见他满脸不悦,以为是责怪她顽劣任性,闯入了未知阵法。却根本不知,韩湘子真正不悦之处。 “无妨。”因为六界之内,根本没有什么阵法,能困得住她。 “师父,情劫是何物?” 韩湘子身形弱不可察地一僵,压住心头那一阵陌生的感觉淡漠道:“情劫是最难渡之劫。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以情困情,是为情劫。” “既然如此,瑶姬娘娘为何不肯见穆承?” “三百年前瑶姬放弃重返仙道的机会,放走了他。只是这凡人执念爱孽、冥顽不灵,终逼得瑶姬饮下西方佛陀坐下的无根净水。自此绝情灭爱,心无杂尘,自然是不愿再见他。而如今,她的神魂已散作云雨,更是不能再与之相见。” “那无根水真有这么厉害,能让瑶姬娘娘断绝所有的情意?” “自是。”韩湘子淡然垂下眼帘,应了一声。 正说着,便见到展涧风段夜光一行人来到了眼前。 当然还有已经醒过来了的穆承。 “弟子拜见上仙!”来人皆叩拜行礼,韩湘子微微点头,负手远立,隔绝了这个世界,却又仿佛像是在耐心等待。 “穆承……”织醉上前,略有些颤抖地去抓了穆承苍白瘦峋的手,那指节远比以前要硌人生疼。 穆承苍白的一笑,算作安慰。但他的眼睛再也不似往常那般深入潭水,而是一抹淡得几乎没有色彩的空洞虚渺。 那么陌生却又熟悉的眼神,竟有几分韩湘子的出尘神韵。 这是怎么回事? “穆承,你不要难过,瑶姬娘娘她……” “瑶姬娘娘?是谁?”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织醉看到了穆承的目光,是那样的淡漠,就像从未被侵染过的一处清泓,无波无澜,甚至连一丝微弱的风都不曾吹拂过。 织醉突然为瑶姬牺牲感到不值,这世间的男子,口口声声说的情,竟然是这般的浅薄。不过转眼之眼,他就忘了她!可叹自古男儿多薄幸,唯有女子才会这般痴迷困顿。 凤起走到织醉面前,将巫山神簪插入她乌黑的发髻之中,凑到他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声:“他饮下了无根水。” 原来如此…… 这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醉儿,该回蓬莱了。”韩湘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云头,此刻正伸出手朝她微微一招,她茫然地跟上前去。 “你们也回去罢,醉儿不会驾云御剑,我先带她离开。” “恭送上仙。” 脚下巫山的云雾腾腾升起,织醉俯瞰那三百里秀水环绕的巫山十二峰,尤其以那一座肖似仙女的山峰最为出众。云烟缭绕峰顶,那人形石柱,像披上薄纱似的,更显脉脉含情,妩媚动人。 它每天第一个迎来灿烂的朝霞,又最后一个送走绚丽的晚霞。 永生永世。 “这一切你已明了,你可懂得什么道理?” “瑶姬娘娘为了爱人放弃了仙位、自由甚至永恒的生命,我很敬服她。”织醉因为畏高下意识地拉着他的袖袍。 “一派胡言!”韩湘子狠狠挥开云袖,织醉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跌坐在云头。见师父十分生气的模样,织醉闭着眼睛不敢再做声。 她发现每一次只要韩湘子露出了其他的表情,她就十分害怕,那是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胆怯和恐惧紧紧裹住她的心。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是因为静心之术修炼得还不够的原因吗?回去之后,看来一定要加紧修炼,不能再令师父生气了。 因为师父生气,真的很让她很害怕! ------------ 卷三 仙会瑶池 ------------ 第三十九章 修灵思君心 蓬莱山的万树皆如白玉,窸窸窣窣风吹拂过的声音。 织醉此时正盘腿坐在一方蒲团之上,调息打坐。在她的后方同样盘腿打坐的蓬莱弟子,不下百数。 她斜挑眉毛,看了眼前方肃然对坐的玄松,他的白胡子微微上翘,随着呼吸上下抖动,可真是有趣得紧。 “师妹。”玄松一声吓得织醉全身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她最怕这老头喊她师妹,偏偏这老头爱倚老卖老,每每在她分神之际唤她一声,令她全身颤栗。 还是得加紧修炼才行,不然过不了几年长大了就会变老了,届时呆在师父身边,可就成笑话了。 织醉从巫山回来之后,跟着众弟子在玄松座下修“灵”,因她的资质实在不通“术”,只好先修“灵”。与术法相比,织醉的灵法修炼之路颇为顺畅,不到半月就进入了聚灵开功。 聚灵之术分开功、存想、修灵、收功四个层次。灵法并不困难,只是需要反复修炼,不可间断,最终修得不死仙身。 织醉的双手在小腹前悬空,结成了一个绿色的混极手印,左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微自然弯曲,双手交叠于前。 灵法五色共有红、绿、白、黑、黄之光气,织醉的混极手印暗泛绿光,显然是已经到达了灵力的第二重。 玄松微微点头,道:“将意念存想于自己的整个前额骨处,目前会虚悬一轮圆月,你可见到了?” “见到了。”屏息凝气片刻后,眼前果真出现了一团稍有些朦胧的圆月。 “存想片刻景象分明后,双目微闭神光内视,引此圆月,透过上丹田,过泥丸穿玉枕而下,沿脊柱的髓腔下降。” 织醉按照玄松的指引,将那一轮圆月向下引去。 突见默照膻中穴内有一朵荷花开放合拢,她竟然在不经意间已到达了存想境界。 一时惊喜,她也忘记继续控制意念,眼前一白,意识回归了本体。 “我到了存想境界。”织醉笑眯眯地对着玄松道。玄松也颇为慈和地点头称许,内心却叫苦不迭,蓬莱仙门三千弟子中,哪一个不比她修灵的速度要快上十倍,如今都为照拂上仙面子,齐齐凑来陪她修这最基础的灵法,还真的是蔚为壮观! 玄松看向跪在织醉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众弟子,舒了一口气。 众弟子也舒了一口气。 “好啦!今天就练到这里,我要去给我的小滚滚喂竹叶了。”织醉站起身,拍了几下衣摆上的灰尘。 只听众弟子们皆舒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织醉不予理会,摆摆玲珑的小脑袋,笑着蹦远了。 回到碧水间,跨门便见得小滚气鼓鼓地在观沧海掌心装死。观沧海愁眉不展满眼惶恐,这回得罪了神鸟小祖宗,它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了了。 “我的神鸟小祖宗,您倒是动上一动啊!别让弟子瞎操这个心思呐。” “沧海,它若见了清晨师父从栖月峰带来的这新鲜竹叶儿,还是不动,你可就再也别操心了。”织醉手里捏着两三片青翠的竹叶,那叶片儿上还沾了几滴清露。 自然是织醉刚刚为了制造“新鲜竹叶”的假象,将竹叶在碧海湖里捞了两下,才有了这几滴以假乱真的露珠儿来。 小滚闻言果然挺起肚子,很不情愿地扑扇了两下小翅膀。 织醉也不再逗它,把竹叶放在沧海的手心,兀自坐在了外间的鹅颈椅上,撑着脑袋,依偎着椅背发起呆,痴痴地看着碧海湖。 碧海湖的水还是那般清碧无澜,碧海湖心还是那般仙气浓重,看来,师父在栖月峰呆得很自在安逸。 没有她在的栖月峰,真该有多么清静啊! 织醉想着就傻笑了起来,临走之前她藏了师父那么多物什,现在没有她在,他一定得头痛地翻遍整个逍遥居了! 虽是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但那清亮的眸子里流淌的却是浓浓的缱绻,旁人看来,那小小少女的目光,盛满的尽是思念。 师父此刻在干什么呢? 是在举着茶杯喝水,还是在竹林里吹萧,还是在竹塌上沉静打坐呢? 一行几个月,她除了修灵,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坐在这张鹅颈椅上朝仙雾缭绕的栖月峰头张望,一坐就是半日,等到日落,等到夜幕降临,等到清晨不知觉地被抱上玄冰床,然后被仙气入体的充实之感惊醒。 每当清晨睁开眼睛,便能见到师父那一张水月无尘的面容,他淡如墨扫的眉眼,精致润和的弧度,每一处都是那般令人难以忘记的美。 幸好,三月的责罚之期快要结束了,她就可以回到栖月峰,天天呆在师父身边,天天看着师父的这一张脸了。 思及此,织醉不由扬起小脸蛋,灿然一笑。 “臭丫头,看剑!” 正分神之际,见段夜光执了一把青光凌厉的仙剑朝她脑门直击而来。 幸而她的反应较为敏捷,侧身一躲,那仙剑在瞬间之内擦脸而过。 这个段夜光,真是越来越可恶了! 织醉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即刻抖擞了精神,退了两步站在碧水间的外间。 段夜光隔三差五地就会飞来突然袭击,非要和她比试术法。从一开始的惊讶已经到现在的习以为常,织醉面色上倒是不曾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没想到他这次玩真的,一把凌厉的仙剑擦脸而过,她刚刚可是险些毁容了。 “乌龟王八蛋,你可恶至极!看本师叔今日不好好教训你!” 少女独特的娇俏之声,骂起人来一点也不带恶气,不知怎的听着也极为顺耳,竟有些像那天宫弦乐一般美妙。 段夜光忍住唇角的上扬,扬起剑尖,对着织醉道:“谁教训谁,各凭本事。” 织醉沉吟了一小会,从发间拔出瑶姬所赠的巫山神木,一道清越的神光乍现,那一根乌木簪子瞬间变作了一根打磨光洁的黒木法杖,其上刻有隐隐流云雕纹,暗泛金光。 她从来不曾运用过法器,自身的术法修炼亦是烂得透顶,这巫山神木,不知怎的仿佛通识人性,竟乖乖听她的意念操纵。 或许是因为她最近跟着玄松修炼灵法,使得意念操控能力增强,刚巧能够唤醒神木吧。 织醉手握法杖,和段夜光的剑影交错挥舞,那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织醉渐渐被逼退到房间角落,眼看段夜光的剑一分为三迎面朝她刺了过来,她一时不知用法杖去挡哪一道剑影,只好将法杖往头顶上一举,一道金光漫溢流泻,以法杖为圆点生出一个金光熠熠的护体罩来,将那三道剑影生生给挡了回去。 “我输了,改日再来讨教师叔!”段夜光拾回仙剑,纵身朝碧海湖一跃,扑通一声钻入水里不见了踪影。 ------------ 第四十章 携徒赴昆仑 碧海无波,蓬莱风静。 织醉百无聊赖地牵着沧海为小滚量身定制的“捆鸟绳”,围着十里玉树围绕的碧海湖岸“遛鸟”。 小滚黑着脸,被迫往前移动着小步子。织醉走在前面,倒也不急,等着小滚一步一步赶上她。 她实在是无聊得紧,每日除了修灵斗法便无事可做,如今连逗这只小笨鸟的心思都没了,师父还不来接她。 抬眼凝望,她的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白玉色的纷繁树叶,那隐逸于仙云间的栖月峰隐隐出现在眼际。 她的眉间点染了几缕淡愁,顺着清爽的湖风吹拂远去。 轻叹一声,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双浅青色的圆头小靴,还是师父当日为她变幻出来的。 衣料的一角被小滚扯了两下,织醉心烦意乱,手一挥扫开衣角,却不小心打到了人,她惊慌转过脸,果然见到师父那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在一寸明灭的霞光下依然是那般纤尘不染。 织醉的整个眼珠子都好像要滚落出来般惊喜,隐隐有泪意上涌,她也不顾得什么礼节,一下子抱住他的右手臂,紧紧不放。 “师父今日一定是来接醉儿回栖月峰的,对么?” 看着眼前溢满依恋与期待的一双明眸,韩湘子心中微动。 她不过是一个为长大的孩子罢了,是自己多虑了吧。 韩湘子微启薄唇,摸了一下织醉头顶上圆溜溜的小发髻:“不是。” “为何?醉儿不乖,令师父很讨厌么?” “不是。” “那为何要将醉儿丢在别人门下,让醉儿天天跟着别人,而师父却一点也不肯教授?” 韩湘子突然思及自己确实没有尽到做师父的本分,数月以来都只是给她渡气续命,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大概是清静闲散了几百年,少与人往来,不善于表露太多情绪,所以也懒得说太多的言语;又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关心人的能力。 到底是怎样,他自己也不清楚。 “为师将前往昆仑瑶池赴宴,数日难回,故先不接你回栖月峰了。”韩湘子本不想多做解释,可见了小徒弟可怜委屈的表情,他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以示安慰。 织醉闻言自是由阴转晴,但又即刻浮上一抹更加忧愁的神色。 韩湘子见她神色,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可真是个鬼灵精。 “师父。”试探性的喊了一声,织醉飞快地仰起小脸往那沉静面容一瞥。“师父数日难回,那醉儿岂不是数日不能??????再得师父的仙气了?” “我已将仙气存封于这颗珠子中,你服下后仙气自会聚于体内,每日清晨此珠便会解开封印,供你续体护魂,你不必担心。” 韩湘子说罢,指间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颗碧血珠,此珠凝聚仙魄灵力之强,犹如再生内丹,若施咒者法力高强,则此珠的血色更甚,而韩湘子手中的这颗珠子,却是殷红与碧绿双色交缠,难分难解。 此珠虽美,但却易折损仙体,因其是以施咒者的仙魄灵力为引,正如内丹一般,若离体时间过长,便会导致性命危险。不过碧血珠可以离体的时间倒是比内丹远远多得多,三五年光景是不成问题的。 所以韩湘子取出此珠赠与织醉,也是看在她近日灵法已得入门之法,想不过三五年,她一定可以自行调息,不再依赖于他的仙气,他自然也可将珠子取回。 不然任由小徒弟如此依赖他的仙气,总是不妥的。 织醉捧着手掌接过碧血珠,眉毛拧作一条麻绳,似打了结一般,嘴角瘪到一旁。 她非常高兴,又非常不高兴! 这小珠子结聚了师父的仙灵,如今赠给她,等同于把自己的仙灵一分为二,师徒二人的安危都系在一起。 如此贵重的礼物,如此周全的照拂,她怎能不高兴? 可是?得了这颗珠子后,师父再也不必天天为自己渡仙气,她也不能天天见到师父了。 就连每日清晨那么匆匆一面,也都没有了! “师父,我不能要。” “嗯?” “太贵重了,醉儿害怕弄丢。” “丢了便丢了,无妨。”韩湘子捻起那颗珠子,如透玉一般的指尖在阳光下仿佛在微微跳动,朝着织醉的脸伸过来。织醉睁大眼睛,像是被施了定身诀般不敢挪动一步,连呼吸都屏住了。 见小徒弟乖乖听话了,韩湘子迅速将碧血珠喂进织醉的樱桃檀口之中。 手指尖轻轻擦过莹润若花的唇瓣,韩湘子虽无异样之感,但还是飞速收回了手,以宽大的袖袍遮隐。 织醉脸色迅速飞红如云霞,小手背在身后抠住掌心。 师父的手指有微微的凉意,又那么轻柔,仿佛一片初春的飘雪,落到织醉下唇处,又迅速融化,消失无踪。 “服了碧血珠,你可长留蓬莱九宫。”韩湘子淡淡吐出一句话,依然不带任何色彩。 “不!我是蓬莱上仙的弟子,我要跟在师父身边。”织醉鼓起勇气抱住韩湘子的腰,小脑袋埋在他的腰间,两只藕节般的小手还够不完他的整个腰身,却紧紧拽着他后腰间的衣料。圆溜溜的小发髻下垂了根小辫儿,小小的模样惹人怜爱。 韩湘子低垂眉眼看她,没有说话。 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师父,可以让醉儿跟在师父身边么?”织醉蓄着泪光,扬起圆圆的小脸蛋:“醉儿保证乖乖的,再也不调皮捣蛋了!” 小女孩信誓旦旦的模样,惹得人哭笑不得。 “师父?”突然变得怯生生的目光像一根细芒刺进韩湘子的瞳孔。 “嗯。” 得到师父的首肯,织醉高兴得活蹦乱跳。韩湘子默默看着她,轻轻摇头,对于小徒弟的撒娇方式很是无奈。 广袖轻拂,一朵云飞速地漂浮而来,落在他的脚前,未等他提踵踏上云朵,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已经七手八脚地爬上了云头,稳稳地盘坐其中。 “师父,这云朵坐着甚是舒适,快些上来吧。” “昆仑群仙宴,很远。” “那弟子就更应该跟随师父前去,照顾师父起居,不然别人惹师父生气怎么办?” “那……好吧。”韩湘子舒气,道。 行云渐渐腾起,无数如金色丝缕的流光划过耳际,坠落在空气中。 真的好晕!织醉坐在云上,只觉眼冒七星,魂魄飘摇。韩湘子原本站在她身后,见她几次身体晃悠差点摔下云头,不得不也一同坐下来扶住她。 于是,天上地下一众仙家见到三百年从未出门的蓬莱上仙驾着云姗姗来迟,失了平素那淡然出尘的仙姿,竟然端坐云头而来,都毫无悬念地惊呆了,愣在原处说不出话。 云落昆仑山,韩湘子纵身而下,走了半步,他突然像是忘记了什么东西一般回头,唤了一声:“醉儿,到了。”不一会儿,那云朵中间立起一个揉着眼睛、模样乖巧的小女孩,笑着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唤了声:“师父。” 于是众仙家再次毫无悬念地惊呆了。 传说中绝情灭爱、仙姿第一的蓬莱上仙,竟也收了爱徒护在身边。 可真是极大的仙界噱头。 ------------ 第四十一章 瑶池临仙会 昆仑号曰昆崚,位于西海之戌十三万里。有弱水周回绕匝。山东南接积石圃,西北接北户之室。东北临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渊之谷,分列为四角大山。 积石圃南头上有三角,方广万里,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名曰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 织醉此时正跟在韩湘子的身后,走向那座名叫“承仙殿”的宫殿走去。 精之阙光,碧玉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锦云烛日,朱霞九光。 西王母之所治也,真官仙灵之所宗。 昆仑山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理九天而调阴阳,品物群生,稀奇特出,皆在于此。 织醉不由得惊讶昆仑山的宏伟壮大,这里果真是人间绝境的仙灵圣地,令人赞叹不已。 一路上,织醉见到很多道陌生的眼神,一会儿扫视着走在前面的师父,一会儿又扫视她一两眼。有胡子花白、身着道袍的老道,有摇着蒲扇赤脚徒行的大汉,有扎辫儿、提葫芦的小仙君,更有环佩玎珰、裙罗翩跹的仙女。 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仙人,场面十分热闹,她见着什么都觉得稀奇有趣,乐呵呵地跟在韩湘子身后。 听到织醉傻乎乎的笑,他问:“在笑什么?” “原来神仙也可以长得这般模样,我还以为都是和师父一样好看,看来,还是师父最好看。” 一个腆着肚皮摇着蒲扇的仙人从他们的身旁走过,织醉捂着嘴忍住笑意,抬眼便见到不远处长了两只龙犄角的人,两道精利的目光直直打在她的脸上。 那人身段高而修长,唇上蓄胡,发浓须密,体型匀称,充满王族的高贵气度。衣服是冰蓝色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花纹的雪白滚边。 韩湘子也在此刻抬眼,见到来人,顿住脚步,牵着织醉的手往后缩了一缩。 是他? 那人竟然毫无来由地对着织醉轻轻笑了起来,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 “韩仙人,哦不对,蓬莱上仙,一别三百年,别来无恙啊。”那人带着探究却更多的是嘲讽之意,将手中象牙制的玉扇往手心一折,对着韩湘子道。 “二殿下严重了,三百年,对于生命永恒的仙人来说,并不算长。”韩湘子淡淡回答,抬起脸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却是不长。”那个人漫笑了一声,声音极为轻佻散漫。 韩湘子正欲开口,却低眉瞟了一眼织醉。 那人将这一切收于眼底,身边一位姿容清丽的女仙轻曳长裙,袅袅地走过他身侧,他的眼神随即被勾着走远了,再也懒得回头看韩湘子一眼。 织醉突然觉得画面有些好笑,却也忍住了声。 承仙殿来来往往的仙人,热闹非凡,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位仙人刚刚那一两句对话,唯有殿内几名仙婢宫娥,忙活完之后在角落窃窃私语。 “刚刚那一位,就是那西海二皇子敖烨,听说他可是仙界头等的风流公子,看来所传非虚。” “我告诉你,你可别招惹他啊。” “谁敢,莫非还嫌麻烦不够多?” “就你那模样,还想惹什么麻烦来?那西海二皇子敖烨可是连东海龙三公主的婚约都敢毁呢!” “我听说龙三公主可是仙界一等一的美人儿。” “就你知道,谁不知道龙三公主早就被观世音菩萨关了禁??????” “嘘!你不要命啦!” “没人注意,快走!” 两个小宫女在宫殿圆柱之后窃窃私语,原本的欢声笑语在提及龙三公主之后即可变了味道,急急切切地跑开了。 看来,又是一重天庭闱秘了。 “师父,刚刚那个人,是谁?” “一位故人。”韩湘子将织醉的手松开,避开她的目光。“醉儿,你且在此地等候,不可顽皮,为师去去就来。” “师父,醉儿哪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嗯。”韩湘子低低应了声,眉目紧锁,削薄的唇紧抿。那双从无焦距的双眼此刻竟像是被拉扯出一缕难以斩断的丝线,有了光亮的指引。 明知他是故作镇定地迈开步子,朝那西海二皇子的方向赶去。若非织醉素日里对他的细微观察,谁都难以发现,他此刻的神色,竟是所未有过的慌乱不安。 织醉交叠得背着小手,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动不动。 师父,遇见了故人,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情绪。 应该也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故人,才让他如此吧! 那故人,是宫女口中的龙三公主么? 不知从何处跳出这么一个想法,织醉连忙吐舌头否认。师父怎么可能认识长住深海的龙三公主呢? 可是?????? 织醉突然忆起那一幅害得她受罚下栖月峰修习三月的画。那画上画着一条蜿蜒盘踞于蓬莱山的巨龙,它鳞片熠熠,身形修长,头间的龙角呈火红之色。 自己曾经偷偷翻看过许多次,她记得那卷尾留白处盖上的印章,分明就是龙三敖鸾四个浅红小篆。 织醉蹲在集仙殿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臂弯一动不动,等着韩湘子回来。 一个面善的仙人走到她身边:“你是哪家的小仙童,为何蹲在此处?” “我是蓬莱上仙的弟子吕织醉,师父命弟子在此等候。” “蓬莱上仙收了个女徒弟,我这次卜算这倒真了。”司命星君向来喜欢搜集仙界各大八卦,上上下下几百万年的仙界幸秘,他可都记录在册。 “请问大仙是??????” “本仙乃司命星君是也。” 司命星君?传说中卜算和记录六界众生命格的仙人? 本以为掌管命格的仙人定是满脸胡子白发苍苍,一脸正经,没想到这星君面容清秀俊美,俨然二十来岁的美男子。 织醉忍住笑,正色道:“星君果然好风姿。” “赶你师父,差远咯。” “听星君刚刚说卜算一事??????” 织醉正欲说下去,却被司命星君打断:“哎,命格卜算,我可是很守密的,不要打听。” 织醉满脸黑线,她都还没有开口,就被司命星君堵了回去。 “星君,我不是要卜算命格,我是想问,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肚子好饿。“织醉指了指宴席上摆的各式珍果和糕点,涎着口水笑眯眯道。 “小姑娘,手伸出来“司命星君故作神秘,在她摊开的掌心化了一道符字,那掌心隐隐约约显出四个金光小字!”瑶池莲台”。 “瑶池莲台,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也。”司命星君收回手,笑了一声走进人群里不见了。 ------------ 第四十二章 莲台小龙缠 瑶池仙会,仙乐阵阵。环佩叮当,觥筹交错。 宴席之上,众仙云集,到处都挤满了仙人。天际处处详云拢罩。本想就在殿中等待师父回来,众仙皆已就坐,可却迟迟不见师父的身影。 织醉心下开始焦急,她踮着脚尖,朝殿外望去。 耳边回绝的霖霖仙乐像一缕纠缠不止的游丝,将她的心紧紧缠绕。 师父还没有回来,他是去寻那一位西海龙二皇子敖烨了。是因为,敖烨身上有他关心的事情么? 师父那样反常的焦急,都是因为那个龙三公主敖鸾吧? 耳边不停传来觥筹碰撞的声音,以及那不绝于耳的仙乐。 织醉突然很想逃离,逃避这样喧闹的宴会。 司命星君莫名其妙地给她卜算的那一卦又是什么意思呢?瑶池莲台,是不是师父就在那个地方呢? 要不要去寻找师父呢?可是师父临走时说了要让她在原地等候,她跑去找他会不会受罚? 可是?她真的很好奇。师父会和西海龙宫二皇子敖烨说些什么呢? “不行,一定要去。” 下定这样的心思后,织醉一溜烟拔腿便跑出了承仙殿。 原本还担心有仙婢追上来拿住她,她跑得飞快,最后扶着瑶池中心一座青石砌成的莲台气喘吁吁时,才发现,根本没有人会追上来。 这里不是蓬莱山,没有那么多人想要捉拿她“归案”,甚至每一位神仙,视她都如一根草履、一只蝼蚁一般渺小。没有一位仙人,会觉得这样一个凡人的生命,到底有多么可贵。 除了师父。 织醉扶着那雕有九重花瓣的莲台,朝内望去,莲台于瑶池正中,四周皆以青石铺就,垒而高起之台,台心有一股通向池底的瑶池圣水滢滢溢出,像一朵吐蕊如华的青莲。 织醉四下环顾、满眼焦急,突闻一阵跫音越来越近,带未等她来得及反应过来,腰间就像被一根冰凉的绳子缠住,一瞬之间被拖进了一片未知的水域中。 织醉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睁开眼睛才发现紧紧缠住自己腰身的,根本不是什么绳子,而是一条小蛇大小的小青龙。 那小青龙通身青绿之色,鳞片熠熠生辉,其光华之昭明,可比北斗星辰。 织醉惊诧地瞪大眼睛,嘴张开似乎要放进一颗鸡蛋的大小,咸苦的瑶池水咕噜噜地就灌进了她的嘴里。 平日里最怕苦的她,虽身在水中,但还是忍不住手脚动弹以示抵抗。她越挣扎那小青龙缠越紧,冰凉的龙鳞隔着衣料擦过肌肤,令她全身僵硬,冷颤不直。 不知过了过久,那小龙缠着她往上爬,最后探出一个小巧的龙头,眨着两只碧色的圆眼盯着被吓得脸色惨白的织醉。 “娘亲!”一声清稚粘腻的童音刚落,织醉的小脸颊就被那小青龙凑上来亲了一口。 织醉被吓得面无血色,脑袋里嗡嗡作响。 刚刚怎么回事,她的初吻就这么被一条蛇一样大小的小龙给莫名其妙地夺走了? 等一下,这小龙刚刚唤她什么?娘亲? “哇??????”织醉张着嘴委屈地叫嚷出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才十岁,怎么可以做一条小龙的娘亲! “娘亲,你怎么哭了?不哭不哭,阿契给娘亲擦一擦。”软软糯糯的声音再次在水中响起,织醉从脚尖到全身都泛起一股凉意。这小家伙,不会要吐出那蛇信子一般的东西给她擦什么眼泪吧? “我没哭!走开!”织醉赶紧止住正欲凑上她脸蛋的小龙,凶巴巴的口气,想要喝退它。 那小龙原本十分亲昵地缠着她的腰身,听到织醉大声的怒喝,连忙退缩开,哧溜一下爬到池底一块石头下面,缩着小脑袋躲在石头下看她,碧色的圆眼里满是受伤禁戒的眼神。 虽然对这条小青龙,织醉非常没有好感,但见它被她一句话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也生出一丝怜悯的心思。 见小龙那般可怜摸样,织醉玩心大起。 毕竟她是个小孩子,生性顽皮,欺负弱小的事情她干得可不少,栖月峰上那只小滚鸟就是被她欺压得令人目不忍视,何况区区小蛇般大小的龙呢? “喂,小蛇,快出来!” “你再不出来,我就捉你的小尾巴了。”织醉趴在那块石头上,眯着眼睛瞅着小龙。 “娘亲别凶阿契,阿契很乖很听话。”小龙缓缓探出脑袋,瑟瑟缩缩地从石头低下爬了出来。 “不许叫我‘娘亲’!” “可是?????” “可是什么?我乃蓬莱上仙入室大弟子,你休得胡说!”织醉叉着腰,站在石头上,极为不满地回驳,刚一开口,咸腻的池水便灌进口鼻,她只好捏着自己的鼻子,嗡嗡道,失了气势。 小龙不敢回答,钻出石头缝儿,眨巴着碧眼看她。 “为什么要将拖我进这莲台池水?” “有人过来了。” “有人过来怎么了?” “我在和爹爹玩躲猫猫。” “幼稚!”织醉白它一眼,朝着池水上方游去。她可没这个闲工夫陪一只小龙在池底玩躲猫猫! “娘亲,不要离开契儿。” 织醉奋力往上伸展双臂,右脚却被水草缠住一般,根本就游不动! 回头一看,果然是那条小青龙缠了上来,将她的右脚缠在刚刚那块石头下,小龙的身体死死缠着她的脚腕和石头,她一用力,那龙鳞摩擦石头的声音就更清晰,织醉不死心地拽了一下,小龙缠着石头的尾巴一处,一块淡青色的鳞片剥落,一丝血从伤口处浸染开,原本十分清冽的池水的颜色瞬间变为那血液同样的青碧色。 “喂,你不要命了!”织醉松了往上拉扯的脚。 小龙咻地一下钻到织醉的怀里缠住她的腰:“爹爹说,见到娘亲,死也不能让她离开。” “你爹真是怪物。”原本想继续骂它家全是怪物,看着怀里掉了鳞片、眼神可怜巴巴的小龙,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织醉一只手托着小龙,朝莲台池的水面游去。 ------------ 第四十三章 瑶池集仙宴 瑶池青莲台,碧波清辉,静默沉寂。一个十来岁小姑娘狼狈地从莲台池中伸出一只手,湿答答的一绺头发挡住眼睛,她胡乱扒开,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那袖子上,缠了一根青色的小龙。 “去找你爹包扎,别烦我。”织醉爬出莲台池,便一把甩开那条粘腻腻的小龙,头也不回地走了。 “呜呜??????” 织醉扶住脑门,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只见莲台一旁,一个身着红彤彤小袄子的小娃娃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看起来不过五岁的年纪,红得有些俗气的短袍胡乱地裹在身上,额上的碎发沾了水珠,黏答答的,他用手臂遮着眼睛,哭得十分伤心。 “你有完没完?我要去找我师父。” “师父是什么?”阿契止住哭声,放下手臂望着织醉。 织醉的嘴气歪到一侧:“师父不是什么?师父就是师父!” “师父很重要么?” “对,所以我得找我师父去了。” “我也去我也去!”阿契举着小手臂,很是兴奋,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还大哭大闹过。 “不,可,以!”织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凶恶地警告眼前这条幻化成孩童的小龙。 红彤彤的小身影即刻蹲了下去,警戒防备地看着眼前叉腰呵斥他的织醉。 “阿契不去,阿契很乖。” “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织醉气鼓鼓地敲了一下阿契的小脑门,开始上下打量他。 看他模样,定是哪位赴宴的仙家的娃娃,既然同是来赴宴,见不着他一定急得到处寻找,只要这小娃娃不乱跑,他的家人一定能找到。 “好,阿契乖乖的,哪也不去。”他嗫嚅了两声,抱着小手臂蹲在青石雕的莲台旁边,乖巧地垂着小脑袋,眼睛里闪着明亮的水光。 织醉见他如此,扯着嘴角嘿嘿干笑两声,拔腿便跑远了。对于她来说,这条来历不明的小青龙就是一个粘人的麻烦精,还是甩掉比较干脆。 反正他的家人迟早也要找到他,这昆仑瑶池仙境也不是什么险境,她一个凡人都不担忧出现什么危险,何况一个身怀法力的小仙童呢。 她捂嘴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离开了。 猫着身子再次回到集仙殿,才发现韩湘子已经端坐在一方摆了几道精致珍果的檀木案几前,面无表情。 她连忙低头蹑足,想要悄无声息地走到韩湘子身边,却不能让满座的仙人忽略她的身影。 她神色狼狈,全身上下湿透了,头发也十分凌乱,几绺头发还搭在额前,在众仙眼中,这样的模样出现在五百年一遇的瑶池仙会上,却是十分不成规矩的。 四下开始悄悄议论起来,织醉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她有些担忧地看着师父的面容,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神色依旧淡漠无光,那目光打在她的脸上,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清凉。 她埋着头走得更快,几次还险些绊倒,但最终还是慌乱坐在韩湘子的身侧,不敢抬头。 “怎么没有在殿中等候?” “弟子知错。” “下次不要再犯。” “是。”织醉稍稍抬眼,感觉从头顶百会穴处引出一阵温暖,接着全身上下都被一股暖流包裹住,不过一瞬间,她的衣衫和头发都退去了湿意。 是师父施了一道净身诀,织醉嘴角含着笑,几乎要埋在地下去的脑袋微微抬起了些许。 原本有些喧闹的宴会顿时一片寂静,织醉不明所以,只听到一阵苍穹之处传来的声音响起。 “天帝天后驾到。”织醉循声望去,便看见一对同着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集仙殿门外,殿内瞬间金光漫溢,无数只青鸾在殿内高空鸣叫飞舞。 “恭迎天帝天后仙驾。”众仙刷拉拉一排起身鞠躬作揖,迎接圣驾,织醉只好跟着仙人们的模样拱手施礼,往上瞟了一眼。 那天帝身形高大挺拔,面带刚然之气,周身散出一股帝王的威压;天后则是凤冠霞帔,步摇琳琅,姿容姣美,端丽中带了几分清厉,让人敬而远之。二人并肩站在一处,却也正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 “众仙无需多礼,五百年未办瑶池仙会,仙界是该热闹热闹,不必拘礼。”天帝开口道,看了一眼身侧的天后。天后抬袖扶住身侧仙婢的手,带着浅笑与天帝并肩走上最高处的两张华丽座椅。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压抑,织醉疑惑地看着众仙,只见大家都顾着眼前的珍果,并不言语。 观了一场仙子的长绸飞天缎舞后,天后令人撤下果子,开始道:“今日召集众仙家于瑶池,有一件喜事,本宫望与众仙家分享。” 众仙一副了然的表情,唯独几个长居人界的地仙略带疑色。“我河阴公主于下月初五嫁入西海龙宫,今日便是订婚之日。” 织醉不敢相信地看着上座的天后,以及了然于胸的一众仙家。 莫非这仙界断绝七情六欲的观念都淡薄到如此境界了,王母领头在瑶池堂而皇之地办起了婚宴? 见众仙皆不语,天后又道:“众仙皆知我界仙规森严,尤以情爱之律甚苛。前些年的一些事,也让本宫了然了一些道理。本宫以为,仙人结为眷侣,共修术法道行,也未尝不可。我和天帝商量过,自今日起,仙界结为眷侣者,不必再受仙律制约。” 座下一片哗然,仙人们皆是表情诡异面面相觑。织醉不解,看着身旁韩湘子的侧脸,半埋在日光之中,隐约可见其模糊柔和的轮廓。 倒是一位身着红色儒袍的老仙人开口道喜,白发长髯,神态从容,带着长者的睿智通达。 “天帝天后英明,普天同庆,这可算得上仙界第一大喜事。” 月老也算得资格较老的神仙,他一说笑,刚才凝滞的气氛倒是松动了不少。 不过,天后这一句话,可要苦得他生生加上一个仙界理不清的姻缘了。看来日后,长生殿又得添上些小弟子替他打理那些红线了。 他爽朗的笑声,一时间也将气氛带动得轻松起来。 ------------ 第四十四章 千羽凤舞起 宴会也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继续着,众仙品尝仙酿佳肴,席间谈笑低语,歌舞升平,织醉本以为这仙宴也就会这么平淡地结束了,却没想到那袅娜舞女之中,降落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后,一切都不再平淡。 火红色的千叶羽毛织成的裳裙翻飞,舞池的中心降落了一个娉婷的身姿,没有柔媚无骨之态,更无倾城端丽之色,而是英气里带了些骄傲的气华。 织醉看清那个人的面容,分明是凤起。 不过好像是长大了的她,身段窈窕有致,曲线分明,不像是十来岁的小姑娘。 凤起是什么时候长得这般大了? 织醉正迷惑之中,只见凤起在舞池中央袅袅起舞,她的身姿随着踏节的盘鼓之声摇动,形舒意广。不经意的动作也决不失法度,手眼身法都应着鼓声。千羽红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络绎不绝的姿态飞舞散开,曲折的身段手脚合并。 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舞姿蹁跹,妙态绝伦。 一曲舞尽,座下众仙皆为惊艳,就连高殿之上一直沉敛未语的天帝也点头称好。 织醉也不由得看痴了,原来凤起是这般美态的女子,素日里见她一身劲装,神色也稍疏离,竟想不到她跳起舞来是这般的女儿媚态,若是展涧风在此……织醉低低笑了一声,继续抬头看着舞池中央的凤起。 待一众伴舞仙子退尽,凤起俯身朝座前行礼道:“凤起参见天帝天后,今日献上拙舞,以庆贺河阴表妹订婚之喜。” “原是如此,凤起,你有心了。”天后端坐于前,掀着眼皮,面色不善。 “多谢姑母。”凤起的礼数虽无可挑剔,但她那种倨傲的神色,却是可以让座上的人低下威压的气势。 原来,凤起自凤凰一族,是天后的本家人。难怪她身上有一种帝王之家的贵族之气,看来也少不了承袭了天后的华贵。 “侄女听闻,姑母下了一道普天同庆的旨意,只是侄女愚笨,不太懂得其中深意,烦请姑母为侄女一作解释。” “仙界有情,可成眷属。本宫之意,是为如此。” “有情人可成眷属,甚好,甚好!”一阵爽朗却傲慢的笑声响彻集仙殿,凤起神色薄鄙,千羽舞衣风飞翻动,她浑身散发的是一种璞玉不雕的气华。“不知这有情人身在何处,为何订婚之宴,不见其人,可真让众仙家等得心急切切,侄女也甚是欲目睹这对天造地设有情人的风采呢。” 诡异的气氛在空气中散开,没有仙家敢作声,只有被堵得一脸沉色的天后开口道:“凤起,你闹够了没有?” “常听闻凤家小妹生性刚直爽朗,如今一见,可真是天界难得的一位妙人儿。”殿门处突然出现这个声音,在座仙人纷纷朝门外望去,一名身着冰蓝色丝锻、绣着雅致花纹的雪白滚边的长衫的男子,手执一把精巧的玉扇,半含着笑意朝殿内走来。 “西海龙宫敖烨参见天帝天后。”敖烨俯身一拜,直接越过立在舞池中央的凤起。 “来得正是时候,你兄长的情况如何,由你来说吧。”天后瞟了一眼凤起,端起茶杯,气定神闲。 “前日,我兄长敖煌为魔族所伤,如今正静养于西海之渊,实在难以出席此次盛宴,于是命我前来给众仙家赔个不是,若是今日我西海龙宫礼数不周,烦请仙家到西海一坐,我西海定加倍弥补礼数过失。”一番言语,在情在理,使得仙人们连连称赞点头称是,对这个风流名声在外的西海龙宫二皇子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既然大殿下是为魔族所伤,如今难以赴宴,也是情有可原。” “魔族如此猖獗,我们仙界可万万不能纵容!” 凤起冷嗤:“魔族所伤?这伤,怕是不轻吧?” 凤起话中仿佛另有所指,天后紧紧扣着长指甲,嵌进肉里。心中大怒,却不得发作。 她,就是这样故意激怒她,然后让她陷入深深的自责?简直荒唐可笑至极。 “凤起,你该适可而止,我是你姑母。” “这我倒是不敢忘,姑母。”凤起自嘲一笑:“凤起涅槃初醒,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说罢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集仙殿,留下殿中众仙家面面相觑。 原来凤起不知何时经历了一次涅槃,难怪突然成长为如此窈窕的女子了,约摸以前所见到的她是涅槃后初长成的模样,如今涅槃成年,自然身形也变得窈窕有致。 如此说来,凤起可不是像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人家只是暂时性的身形变小而已。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遭受涅槃之劫,听闻凤凰一族的涅槃之劫,如同凡人的死亡,只不过凤凰浴火可再生。凤起既然为天后本家侄女,为何又会遭受这涅槃之劫呢? 织醉看着凤起离开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 “敖烨,此次代兄赴宴,你也乏了,赐座。”天帝压着天后气得颤抖不止的双手,随即命道。 敖烨的座位被安置在韩湘子的右侧,他从一开始坐下便带了调笑的眼神四下探究,织醉不舒服地朝内蹑了下,离韩湘子近了些许。 织醉看着他头上的龙角,突然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刚刚在哪里,也见过这样一对龙角。 宴会在轻歌曼舞之中又升腾起浮丽的氛围,织醉看着那些软绵绵的舞蹈,忍不住垂头打瞌睡。敖烨竟然在一边用玉扇遮住半张脸,嘴角含了嗤嗤的笑。 织醉狠狠瞪他,做了一个大鬼脸。 不知觉间,韩湘子执起桌上的琉璃杯,浅啜一口瑶池仙酿,垂着眼睑起了身。 织醉立马收了鬼脸,很乖巧地也跟着站起来:“师父要去哪里?” “酒量不胜,想出殿吹吹风。” “醉儿陪着师父一起。” 韩湘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朝前走,织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趁着前面的人不注意,回头扮了一个自认为更丑的鬼脸。 那个斜倚在四角仙桌前的男子斜挑一双桃花眼,狭长的眼睛里流出一抹笑意,他握在手中的琉璃杯早已饮尽,被人鬼脸相向,他倒是一脸舒适惬意,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模样。 这回,拖累他三百年之久的麻烦精,终于可以脱手转人了,他怎能不高兴惬意呢? ------------ 第四十五章 莲台收小徒 清波碧蓝,瑶池之畔。 韩湘子负手行于前,织醉乖巧地跟在其后,一路上无话,十分沉默。 不知不觉,织醉竟然跟着韩湘子又走上曲水小桥,向着瑶池中心处那莲台走去。 织醉眨巴着眼睛,几次想要打断前面自顾自行走的韩湘子,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她心想,或许那条小青龙的家人已将他寻到,此刻早已不在此处了。 水上小桥弯弯曲曲,四周寂静得只听得见仙泉流水和风吹树叶的声音。偶尔有青色鸾鸟低低飞过湖水,翅羽上沾了几滴水,滴答一声落入湖中。 绕过半个莲台,织醉稍稍舒了一口气。 正准备蹦跶步子走上前,前面一直散着步子的韩湘子突然顿足,她顺着他的身侧望去,一个红彤彤的小身影蹲在莲台下方,头上的小髻顺着身体的晃动而摇晃,嘴里不知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织醉捂着脸,不敢看韩湘子。 韩湘子俯下身倾听,终于听清了那背对着他的小娃嘴里的话,面色古怪的停了下来。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啊……” 他从未从没有在一个才几岁的小娃儿嘴里听到过如此哀怨的腔调。 “难听死了。”织醉细声抱怨,捂着耳朵。 小男孩突然停下,转过脸,脸上浮现出惊喜和疑惑。 过了半晌,他抱住织醉的手臂,哭嚷着道:“姐姐,你终于来了,阿契就知道,你不会……” “小鬼,不许胡说八道!”织醉舒了口气,幸好这个小娃娃没有在师父面前乱叫她,不然她有十张嘴巴也解释不清楚了。 “醉儿,怎么回事?”韩湘子略有些皱眉地看着抱成一团的小男童,以及他头上那一对龙角。 对于有关龙宫的一切,他都非常不喜织醉接触。 师父口吻里带了些凉意,织醉立马甩开粘人的小龙,以手指着他:“师父,醉儿没有顽皮,是这个娃娃缠人。” 阿契小手交叠放在圆滚滚的小肚子上,眨巴着碧蓝的圆眼睛,乖巧地看着韩湘子:“你就是师父大人么?” 织醉一脸黑线,忍住上前捂住他嘴巴的冲动。 拜托,小子,那是我的师父大人! “师父大人,你可以收阿契做弟子么,阿契是很乖的孩子。” 织醉挥臂挡在韩湘子面前,怒目而视:“不可以!” “呜呜……” “有什么不可以?”一声娇俏的女声响起,转角之处出现一个稍有些骄横模样的女子,一身华贵的宫装,顾盼之间尽是不屑。她腰间一块白玉上刻着“河阴”二字,十分惹眼。 原来是宴会的主角——河阴公主。和她一同来的,还有摇着扇子的西海二皇子敖烨。 “爹爹!”阿契放下小手臂,撒腿朝敖烨跑过去。 织醉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那一对龙角如此熟悉,原来这小青龙的爹爹就是敖烨。 “阿契,这一日你跑哪里去了?”敖烨用扇子敲了下阿契的头。 “阿契,阿契一直呆在这里不敢走。” “为何?”河阴公主询问之声带了些严厉,阿契不敢撒谎,只好憋着腔实话实说。 “这个姐姐说,让阿契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阿契指了指韩湘子身前的织醉。 “哦?”敖烨故意拉长了音调,勾着一抹笑道。 “好个欠管教的丫头!竟然戏弄堂堂西海龙孙。”河阴公主一个巴掌甩过来,幸好韩湘子拎着她往后一拉,才让河阴公主扑了个空。 “蓬莱上仙,你好大胆!”河阴公主脸色尴尬,尤其是在夫家人面前,公主的权威被轻视,她自然脸色不善。 “公主,小徒顽劣,冒犯之处,还请海涵,至于师门管教之事,不劳公主费心。” “婶娘,阿契乖乖听话,你别打姐姐。”阿契见河阴公主一脸盛怒,拉住河阴公主的手。 “阿契只是想要一个……”阿契的神色有些犹豫,嘟着嘴不肯继续说下去。 “阿契,你只要给婶娘说,你要什么?婶娘便给什么。”河阴公主漫笑一声,摆出一副公主的作派。 “真的么?” “哼,我堂堂公主,这点主也作不得,岂不是天威难存?”河阴公主斜斜瞟韩湘子一眼。 “阿契想让这个姐姐做我的师父,可以么?”阿契指了指织醉,有些胆怯小心。 在场的人都看着眼前这个小孩童,织醉更是惊诧不已。 这个小娃娃一直缠着她,如今竟然要拜她为师?她可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小凡人。 河阴公主本是为了夫家争一口气,此刻却是气愤难平。 “公主,我听说,蓬莱上仙的栖月峰向来是个僻静的好去处,阿契向来乖巧,如今也该学学修行之法,纵使不拜师,我看跟着上仙去栖月峰,倒是不错。”敖烨在一旁,煽风点火。 “婶娘,阿契想去。” “既然如此,阿契便交给上仙了,上仙不会连这点小小的请求都要拒绝吧?” 韩湘子不说话,敖烨低低吃笑两声,展开扇子伏在他耳边道:“蓬莱上仙,别忘了,阿契,可是龙三的孩儿。” 韩湘子的身形明显颤动,织醉紧张地盯着韩湘子。沉默了许久,韩湘子才淡淡一应。“公主所托,小仙自当竭力。” “还望上仙好好管教才是。”河阴公主冷哼一身,摆驾离去。敖烨低低对阿契说了几句话,听不太清楚,只见阿契点头如捣蒜。 “今后小儿还得承蒙上仙多多照拂了,我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敖烨对着韩湘子大笑一声,合了扇子跟上河阴公主的步子走了。 织醉皱着眉头,看着一脸兴奋的阿契,苦憋了小脸。 自己竟然糊里糊涂地招了个弟子?还要带回栖月峰? 原本答应师父此行绝不调皮惹祸,没想到竟然招惹了这么大一个祸患回家,师父还不责罚于她? 都是这条小龙惹的祸,看她今后不收拾他! 阿契讨好的小脸凑近她,黏黏腻腻地唤了声“师父”,又对着韩湘子唤了声“师祖”。 织醉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满脸黑线。 哎,看来今后在栖月峰的日子,确实不会怎么美好了。 ------------ 第四十六章 偷入蟠桃园 偌大的昆仑集仙殿中,一个身形瘦弱小女孩端坐于一位仙人身侧,极为不耐烦的皱着眉头,却一直忍着没有说话。她的身旁还蹲着一个肚子圆滚滚、眼睛圆溜溜,顶上长了对小巧龙角的小仙童。 “师父,栖月峰是什么样子的,有鲨鱼吗?有大猴子吗?还是长着很大的珊瑚树?” “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脸色有些不好,是饿了么,我带你去找好吃的!” 织醉面色严肃:“阿契,喊我姐姐,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喊我师父,他们会把你抓走的!” 阿契信以为真,赶紧捧着肥嘟嘟的双手,覆在嘴巴上,眼睛咕噜咕噜在眼眶里打转。 韩湘子坐在席间,与仙友司命星君执杯对饮,斜斜瞟过侧旁的织醉与阿契。 原本带着一个小麻烦精不够,如今还要带上两个,可真是令他头痛。 他手执琉璃杯,下意识的看了司命星君一眼,司命星君忙缩了缩肩:“湘子,如今我对你,倒是颇感同情。” 司命星君的眼皮子飞速开合,眼露狡黠精明的光。谁也不知道,阿契在瑶池莲台里“埋伏”等待,乃是经过他这尊卜算大神的指点的。 司命星君哈哈伸了个懒腰,煞有介事地看着韩湘子道:“你不是常说,缘分讲究前世今生,我看你们师徒祖孙三人,甚是有缘。” “你确定这桩事,半点没有参与?” “没有,天地可鉴。”司命星君摆出一种诚恳无比的模样,手指向天。说罢,灵台之上一阵雷轰之声。司命星君狡黠地干笑两声,立刻转移话题:“湘子,三百年未见,不知你棋艺可有退步,曾记当年对局,轻敲玉子,可谓惬意啊。” 韩湘子淡淡扫过他一眼,这司命星君,果真是一点儿也未变。素日里最喜好探听八卦,撮成八卦,如今他收了徒儿,又收了徒孙,徒孙还是宴会主角之一西海龙太子的侄儿,可见这八卦又将被他传扬地多玄乎飘渺了。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收的这个徒儿,会不会也是他暗中撮成鼓捣的。 无奈这个八卦领军人物却是他在仙界少有的挚友。二人相交源于棋弈,一来一往的对弈,已有千年之久,两人对弈毫无顾忌不遗余力,往往不分输赢,时常落得个平局。 “是否退步,可棋局参详。”韩湘子浅浅抿唇,眸间含着一抹暗光。三百年隔绝尘世,如今确实是要重拾当年的记忆了。 阿契还在锲而不舍地问着织醉,见韩湘子与司命星君相邀出殿对弈,立即戳了织醉的小膀子,织醉一个激灵跳起来,巴巴地跟着韩湘子。 司命星君愁眉不展,对弈还得带上两个小不点儿,可真是拖家带口的麻烦。 韩湘子斜瞟,心道这不是你一手促成的么? 石桌上摆着黑白的棋子,棋盘两奁收着阴阳二字,韩湘子拂袖轻敲棋盘,端详下一步棋。 一黑一白,一来一往,二人陷入棋道中,甚是着迷。 织醉和阿契可怜巴巴地左右守着韩湘子,织醉下巴撑着腮,完全看不懂棋局,突然觉得自己对师父所喜爱的棋艺十分无知。她懊恼自己的无能或者说素日里的不学无术,摆出一副十分忧郁的模样。阿契见状,也跟着摆出一副忧郁的模样。 织醉斜斜白了单纯天真的阿契一眼,他何时也懂忧郁? 终于在叹了第十次气后,司命星君忍不住敲着棋子,道:“湘子,我觉着可以考虑一下,将你的师门稍微移驾外处。” 被韩湘子忽略多时的织醉顿时眼睛放光,韩湘子知道两个小娃娃对棋道不感兴趣,却又担心二人乱跑捣蛋。手在半空绘了一道无形的符法,幻化出两条镶了几颗碎石和小铜铃的手链,递给织醉。 “此乃追星链,你二人戴在腕上不可轻易摘掉,有什么危险我即刻便能感知。” 织醉赶紧戴上那条稍长一些的追星链,宝贝一般翻来覆去地看,又将短的那一条戴在阿契手上,脸上满是欣喜。 “出去玩吧!别再顽皮了。” “是。” 织醉拉着阿契,蹦蹦达达地跑开了。 牵着阿契,织醉毫无目的地散漫着步子在昆仑山顶游荡。 “师??????姐姐,我们去哪里玩?” “不知道,昆仑山估计没什么好玩的地方。”织醉耸肩。 “阿契告诉你一个秘密,昆仑山有好大的桃子!” “我当然知道,那叫蟠桃。”织醉懒洋洋应了一句:“哎,不如,我们去见识一下蟠桃怎么样?” “会不会挨骂?” “不会,我们只是去见识一下,谁知道啊!哈哈~” 传说吃了瑶池蟠桃可长生不老,一般仙人对其功效兴许不感兴趣,但对于织醉来说,可真是修仙不老的最佳捷径,如果?????? 织醉阴恻恻笑了两声,拉着一脸茫然天真的阿契就开始往蟠桃园飞奔而去。 来到蟠桃园外,织醉和阿契摸着腰在守卫的巡视中溜了进去, 一进去便被粉色的花海掩盖,连呼吸都顺畅了些许。五片花瓣还红里带粉,小巧可爱。风轻轻拂过,桃花逐风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织醉细微一瞧,有些树上开着花朵,而有些树上却结着粉色的桃果,十分诱人。看来这蟠桃园是不分四季的。 传说蟠桃园有三千六百株桃树。前面一千二百株,花果微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得道。中间一千二百株,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细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织醉兴奋地拉着阿契在桃林间乱蹿,格格笑个不停。 若是能偷吃上一口这园中的桃子,她就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灵法不佳,修不得仙骨而变成老婆婆了。 阿契疑惑而天真的歪着脑袋问:“姐姐,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大声?” “姐姐素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次见到蟠桃,比较兴奋。” “哦,可是?我们不会被发现么?” “哦??????” “笑那么大声,不被发现,可能么?”冷傲的一句话钻入耳朵,阿契迅速躲到织醉身后,织醉环顾四周,抓着腕间的追星链,满脸警戒。 一抹鲜红的衣衫出现在桃林深处,织醉看清来人,才发现是长大了的凤起,紧张的心顿时松懈。 “还是那么蠢。” “你怎么能骂我娘亲??????哦不对,我师父??????哦也不对??????我姐姐!”阿契费神思考了半天,终于思索出了在外人面前对织醉的正确称呼,十分有成就感地看着织醉。 织醉满脸黑线,垂头丧气。 “娘亲?师父?姐姐?”凤起抱着双臂,眸底闪过探究的笑意:“织醉,你最近很忙啊。” ------------ 第四十七章 仙子牡丹情 蟠桃园三千六百株桃树,每一株都生得十分的好。前面一千二百株,花果微小,三千年一熟;中间一千二百株,六千年一熟;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细核,九千年一熟。 绿衣的织醉并红裳的凤起坐在最后那紫纹细核、九千年一熟的蟠桃树上。阿契坐在两人中间,百无聊赖地垂着小腿来回摇晃。 按织醉的道理,是这九千年一熟的蟠桃树花期久一些,或许树干也更结实。 凤起沉静一张脸,端坐在桃枝上,堪堪有一副不怒自威的风度。织醉横着眼垂首:“凤起,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大的,我怎么不晓得?” “你?整日窝在碧水间,怎知晓我的动静?” “我??????”织醉羞赧,原先在蓬莱山,每日就盼着师父来接她,却也很少出门。 “其实我早就是这个模样,只是我自己不愿变化而已。” “为何,我觉得你长大的模样生得真是极美,若是你这一副模样出现在蓬莱,哇,多少人拜倒在你石榴裙下啊!” 凤起:“??????” “娘亲,拜倒在石榴裙下,是因为大家能吃石榴么?我也要拜我也要拜!”阿契突然冒起头,举着拳头叫嚣。 凤起: “??????” 织醉:“??????” 待织醉把一脸兴奋的阿契活生生地瞪回去后,凤起揽了下袖子:“诸如面相一类实在麻烦,我只是省得麻烦而已。” 织醉抓起凤起的袖子,眼睛水汪汪:“凤起,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又高大了一重。” 凤起白了织醉一眼:“你不曾经历情事,自然是不明白,世间男子看重面相、内心薄幸的实质。” “情事?难道说,凤起你也??????” “你知道这蟠桃园为何荒草遍地无人打理么?”凤起遥望满园桃树,虽长得繁茂,却也见得其杂草丛生的荒凉。 “原先这里是有一位美貌的守园仙子的,名曰牡丹,她的美貌冠响仙界,是天后的近侍仙子,深得天后宠爱,只因贪恋凡尘情爱,对东华上仙动了凡心,因东华上仙在凡界被蛟妖所伤,牡丹利用私权将受伤的东华上仙藏于此处并盗取蟠桃,还鬼迷心窍欲盗取万年情花迷惑他。后来被东华上仙座下的一只仙鹤察觉,惊动了九霄,被逐出了天庭。这蟠桃园,天后再也没有派人来打理过。” 织醉愣着不知怎么回话,倒是阿契扬起脑袋:“那一位东华上仙呢?没有去救她么?” “世间男子多薄幸。东华上仙坦言对她无一丝情意,只道是感念于她的救命之恩,自行到凌霄宝殿请罪,恰逢人间劫难,他最终落得八仙之首吕洞宾的转世重生。只需短短一世光华,便又可重返仙界,位列仙班。” 织醉疑惑:“那为何如今宴席上没有见到这一位东华上仙呢?” “如今,他已堕入魔道,成了仙界头一位上仙阶品的堕仙。” “堕入魔道?” “也许是因为沾染凡尘,令他终究明白,欠了牡丹仙子的那一份情意,不愿意再回到冰冷的天庭了。” “可见看,东华上仙,也是一位有情义的男子。” 凤起啐了一口:“司命星君曾与我说,他曾为八仙中的吕洞宾时,一掌震死了牡丹怀的胎儿。那孩儿,是他自己在凡界与牡丹的骨肉。” 织醉背脊凉遍,抽气。阿契搂住织醉的腰:“好可怕的爹爹!” 织醉安抚地摸了下阿契的小脑袋:“你爹在瑶池仙宴上勾搭女仙,比这个可怕多了。” 织醉复问:“那牡丹仙子哪里去了呢?没了孩子,她是不是伤心欲绝,恨透那东华上仙?” “据说牡丹仙子抱着那死胎在东海之滨哭了七天七夜,血泪流入东海,染红了沙岸,模样极为可怜,最后六界之内竟无人查得出她的去向。或许,是真的情伤欲绝,灰飞烟灭了吧。”凤起叹了一口,冷淡倨傲的双眸仿佛有了一些怜惜的神采。 “凤起,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就是第二个冒着天规贪恋凡尘的女仙。”凤起的红色衣衫突然随风翻飞,映照着她英气的脸:“这世间,能令我凤起敬佩的女子,唯有这一位牡丹仙子了。” ------------ 第四十九章 凤起的往事 织醉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着凤起已然长成的姣好面容。 原来,凤起本是凤凰一族血裔最高贵的火凤凰,又承袭天后,地位自然是极高,从小骄纵着养大,性子难免骄扬跋扈了些。只是凤起从小便与她的姑母天后不合,总是做一些常人所不敢之事以此违逆天后。 牡丹仙子之事一出,天后严令仙界情爱,十分苛严,偏偏凤起要往这个枪口上撞,扬言定要轰轰烈烈爱上一场。天后为避免此事的发生,密令天界男仙不得与凤起接近来往。 直到有一日,凤起历劫下凡,误落妖界,被锁在妖界十大恶境之一的知返林不得而出,是以发出一道气脉冲天的红光作求救讯号,刚巧遇到掌管星罗分布的仙人天机子正散星布局,见到此信号,便为其指了一道北斗辰星作为指引,使得凤起顺利脱险。 凤起素日里是一个从愿不欠人情的女仙,回到天界后直接杀到天机子的宫宇,非要报恩。她知晓她姑母的密令阻拦,便索性脱了凤凰原身幻化成仙婢宫娥,到天机子的曜星宫充作婢女。 只是凤起的性子太惹人眼,她在曜星宫不到三日,便被天机子识破了身份,然而凤起性情倔强、绝口不认,天机子素来又是个温和可欺的人,只好任她去留,不予理会。 哪知天后即日便知晓这一件事,不问事情缘由竟下令严惩天机子,这就让凤起急了,她一急,便又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请被贬下凡历千年情劫,扬言说与天机子仙界无缘,人间再相会。 本来只是为了忤逆顶撞天后的气话,哪知犯了天后的忌讳。天后盛怒,从未听说过哪个女仙敢猖狂至斯,藐视天规在先,出言不逊于后。恰恰这女仙,又是她本家的侄女,她只好忍着怒气,暗自压下此事,将二人打落到昆仑瑶池和蓬莱仙门,重历修仙之路。 凤起哪里是个安分的性子,她的肉身被困在瑶池不得而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浴火自焚,天后四下盘查搜索,只得她浴火之时的躯体,却找不到她重生之后的踪迹。 涅槃重生之后的凤起逃到蓬莱仙岛,被瀛洲上仙收入门下,她化作小女孩的模样,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就是天后的亲侄女,凤凰一族最为高贵的火凤凰神女。 “凤起,没想到??????”织醉抓着凤起的手,来回摩挲,凤起白了她一记眼光,抽回手。 “没想到,我竟然改变了天后。” “你是说,是你与天机子的事,令天后更改了天规?” “不是我与天机子的事,是我的事。” 织醉打了个哈哈,撑着懒腰:“也对,那个天机子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什么事儿也没做,得,被贬了。”说罢,瞥了凤起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哎?不对啊!你说天机子贬到了蓬莱,我怎么见过这号人物?” “哼,你见得可不少。”凤起扁嘴笑。 “不会是??????大师兄?” “嗯。”凤起微微颔首,织醉脑袋里一阵晕乎,整个人差点没有仰面翻下桃枝,还好阿契死死抱着她的腰没有松开。 太震撼了,展涧风原来就是那个倒了八辈子大霉的天机子。难怪他的仙资那么高,原来早有仙骨。 也亏得是他那样的性子,才会被凤起带累到这样的地步。 看来凤起以前跟着他寸步不离,也是有缘故的,凤起虽是个火爆骄纵的性格,确实不会欠人一分,谁予了她恩情,她一定会千百倍的奉还回去。看来,她这场轰轰烈烈的人间情缘,展涧风铁定是逃不脱了。 原来凤起这场轰轰烈烈的情缘,才拉开了开端。织醉不禁揶揄:“什么时候,也教我轰轰烈烈一回?” “去。” 一场嬉戏打闹,织醉停下来,将心中疑惑问出:“凤起,你为何这般忤逆你姑母,她对你其实挺好。” “这个世上,我最恨的,就是她的好,我一丝一毫也不想要。”凤起突然凝了脸色,从树上跳下:“织醉,该回了,瑶池不是你长留之处。” “什么?” “走吧。” “凤起,你不跟我一起会蓬莱么?” “我从来到这里时,便没打算离开。” “凤起,大师兄还等着你长大,如今你长大了,怎的不跟我回去见他了呢?” “我告诉你这些事,是知晓你的纯善,定能帮我保住他的仙根,别让他再淌我这趟浑水了。” “我?”织醉疑惑问道。 “他其实,从来不曾动过凡心。”凤起的眉眼微挑,有种别样的风采:“我原就不该拖累他。” “好了,走吧!记住我的话,好好待他,保住他的仙根。”凤起笑了起来,笑声漫漫穿林,眨眼之间便幻化在桃林深处见不到身影了。 见时日已晚,腕间的追星链闪闪发出暗光,定是师父前来搜寻她了,织醉只好拉着阿契,偷偷摸摸溜出了蟠桃园。 ------------ 第五十章 女仙共拜会 瑶池三千碧华,桃林十里灼灼。织醉拉着小阿契飞奔其间,两个小孩的敏捷身影一晃而过,让人误以为仅是一阵轻风拂过。 韩湘子站在桃林之外,看着织醉急切刹住脚步,压下急喘,拱手道了声:“师??????父。” “去蟠桃园做什么?”韩湘子没有任何表情地问。 “我??????”织醉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拉过身后的阿契:“小徒弟没有见识,非要我这个做师父的带他去看看蟠桃长什么样子,其实,弟子对于蟠桃的模样,并不是很感兴趣。”阿契正欲开口说话,织醉暗自掐了一把阿契的小胳膊,阿契痛得龇牙咧嘴,韩湘子侧过脸,阿契只好委屈含泪,织醉忙不迭又接话道:“嘿嘿!师父,弟子是偷偷溜进去的,没有被人发现。” “回去罢,晚宴开始了。”韩湘子淡淡扫过二人一眼,负手走在了前方。 师父没有责怪她顽皮? 织醉蹦跶着步子跟在韩湘子身后,蟠桃园青墙蜿蜒,偶有两三枝半开的桃花探出墙外,嫣然欲绽,零零落落的粉色花瓣落在韩湘子淡绿衣衫的肩头以及织醉的头顶上,她抬起眼,韩湘子的背影还是那般清瘦如竹,散发着一股淡渺的出尘气息。 如果能就这样看着师父的背影,一直走下去,那该有多好。 晚宴开始时分,织醉和阿契各分左右坐在韩湘子身侧,招来宴席间一众仙人纷纷侧目,织醉搁着耳朵仔细听着,便听得了一个传闻。 传闻是这样说的:话说蓬莱上仙韩湘子三百年清修绝世,仙界上下素来都以为他绝情灭爱,原来是另有隐情,他其实是被一个娇滴滴的小仙子迷去了心智,他对那小仙子甚是钟爱,以至于将她藏于蓬莱山三百年不敢出山,如今得知王母对仙人姻缘的恩典,便携了一双儿女赴这次的瑶池盛宴,又因与那小仙子无名无份,只好对外称收了徒儿及徒孙。 仙界闲逸无事之人便盛行胡诌八卦之风,织醉从来瑶池开始便听得了不少传闻,如今这一桩,便是最令她咋舌的了。 她手间握着的玉箸都在打颤,不由得偷瞄韩湘子的脸,发现他依然是那副古水无波的模样,安安静静地浅斟着瑶池的千年琼浆。 倒是旁座的玄烨像是坐不住了一般,好像是吃了很大的亏损,不停地摇着玉扇。 宴席撤下之后,仙人开始互相拜会,织醉蹲在韩湘子身侧,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仙子纷纷凑来行礼拜会,韩湘子都只是面无表情淡淡颔首回应,那些女仙颇觉尴尬,灰不溜秋地走了,几个胆子稍有些大脸皮稍有些厚实的,还摸了摸织醉的脑袋,夸赞几句诸如“可爱乖巧”的言语,原本垂着头打瞌睡的她此时更是火气旺盛,咕噜噜睁起一双大眼睛,吓得那几个女仙退避三舍。 韩湘子总结出这个事情来,便稍稍和女仙说上一两句话,遇见有胆大的,直接扬手拦了碰织醉的手。 织醉心里感叹师父的心细如尘,可见看,他也是为天宫这一众娇滴滴的女仙着想的。 待仙人互相拜会完毕,已是夜深时分,织醉垂着脑袋尚还有些清明,阿契这个巴掌大的小娃娃却是四仰八叉地直接横在了一侧,他睡得极深,化作小青龙的原身,斜斜歪歪赖在韩湘子的衣袂角下。 织醉醒过来,见此情状,提了他就揣在袖子里。 “想霸占我师父云袂的边边角角,没经过为师允许怎可?” 韩湘子眼风里瞧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不知从何处漾起一丝淡淡的波澜,微有些桃花的甜意香气,氤氲眉间,他拉开唇角,虽极微弱短暂却无比动人。 织醉看呆了,刚巧拜会他的那位女仙亦是看呆了。 原来,师父笑起来是那么美。可是?他不喜欢笑,他甚至不喜欢有任何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一定要让师父多笑一笑。 “上???????上仙!”那位女仙温婉有礼:“小仙倾茗,乃凡间四季司茶的仙子。” “司茶,好雅致的职。” “若上仙哪日想换一换茶色口味,不嫌弃的话可到倾茗之处寻一二种新茶。” “多谢,湘子记下了。” 倾茗一笑,双颊生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微微点头颔首款款离去了。织醉却多看了她几眼,觉得她倒是与那些趋之若鹜的女仙们不大相同。 终于等到拜会结束,各仙都回自己的被安置到的房间,路途中织醉已经困得昏昏倒到,脚步飘摇,跟在韩湘子身后,看见师父的背影一下化作两个,三个四个,然后又变成三个,两个。 韩湘子在月光下转过身,扶起半倒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施了个昏睡诀,将她横着抱在臂间,缓缓走进夜幕之中。 ------------ 第五十一章 瀛洲何仙姑 五百年一次的瑶池仙宴持续了整整七日,织醉也陆续识得了一些仙人,但大都是和韩湘子关系比较疏离的,偶尔说上几句寒暄之话,并无深交,除了个别如司命星君一类话痨型的能耐得住他的冷淡。织醉不免为师父皱眉担忧,师父太孤单了,朋友没几个,有的还是个心术不太正直的主儿。 韩湘子前几日一直和司命星君下棋对弈,直到第三日迟来赴宴的瀛洲上仙何仙姑出现后,他才停了与司命星君的棋局。 瀛洲上仙何仙姑着了一身浅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水芙色的荷花淡淡的开满双袖。她面容清丽姣美,臂间还挽了一支沾了露珠的粉荷。 织醉第一次看见她,觉得瑶池仙宴上那些仙**娥姿色都不如她生得动人。她有一份寻常女仙所没有的成熟风韵。 她来寻找韩湘子时,他正端详着密密麻麻的棋局,忽闻耳边一阵清雅的笑声:“司命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湘子邃密精严,如老骥驰骋,不失步骤。” 众人闻言皆抬首,见到来人,一向少语的韩湘子竟拉开笑意:"弗思而应诚多败,信手频挥更鲜谋,不向静中参妙理,纵然颖悟也虚浮。” “静能制动劳输逸,实本攻虚柔克刚。棋之止于中止,你素来讲究一个‘静’字,如今果真静道一个境界了,连我走到跟前,都没有察觉。”何仙姑衣裙之间仿佛带了一股清新的荷花香气,氤氲在臂间久久不散。 “ ‘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关键还在"行"和"止"都必须是主动的,这样才可能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实攻虚,以柔克刚。”韩湘子站起身,迎着何仙姑面,织醉见状,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垂手乖巧站在一侧。 “我道是谁,能让湘子这般引为知己一吐高见,抬头一看,不是瀛洲上仙何仙姑又是谁?哈哈,仙子这回可是迟到得有些晚了。”司命也站起来,笑眯眯道。 “星君有礼,小仙家事缠身,如今顶着罪来迟,该罚该罚!” 司命笑道:“那就罚你先陪我下上一局!”韩湘子让出座位,何仙姑笑提裙裾在棋盘前坐下。 “是凤起的事?”韩湘子问了一句,何仙姑点头。 “凤起她怎么了?”织醉突兀地问出来,突然想到自己这般很是无礼,赶紧捂住嘴巴。 “这一位便是你收入门下的女弟子?”何仙姑闻言见到韩湘子身后的她,问道。 “嗯,她叫吕织醉。” “果然,是一个极好的名字。”何仙姑对着织醉轻笑,笑若幽谷芷兰。“做上仙的弟子定要记住,尊师重道是首要的一道准则。” 织醉牙齿打了个颤,心里直犯嘀咕,看来这一位瀛洲上仙。虽然面色和善,却是一个极为重礼法的仙子,如果自己的顽皮淘气被她瞧见可不妙了。于是恭恭敬敬抬手行礼:“是,多谢上仙提点。” “凤起是凤凰一族的下一代储君帝姬,天后不会为难于她,你大可放心。” 听了何仙姑的话,织醉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原来凤起是凤凰一族的未来帝姬,难怪天后这般容忍于她。 那凤起又为何那般违逆天后呢? 何仙姑和司命星君摆好黑白棋子,开始了棋局,二人采用的是座子制,即对局时先在棋盘角上四颗星的位置分别摆上4个子,黑白各两个,类似的对角星布局。因何仙姑后来为客,敌手棋中便执白先下。 韩湘子立在一旁观战,织醉连忙去角落里搬来一个圆凳,放在韩湘子身后,然后拉了拉他的衣角。 “不必。”韩湘子浅浅一瞥,专注地看着何仙姑直接切开自己的棋与棋之间的连络,使司命的棋分散开,乃高明的断棋之道,心中不由称妙。 织醉垂头丧气,突然生出一种遥远的感觉。 他们是那么亲近,可是?她却永远走不进他们的世界。在师父的眼里,她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韩湘子余光见到身边织醉的神色,小女孩垂着脑袋一脸沮丧,却拉着他的衣角死死不松开。 他什么也没说,颔首坐了下来。 一局棋罢,何仙姑竟轻而易举赢了司命:“星君,承让。” “哈哈,许久可没遇见对手了,今日真是高兴,要不我们几人同去品茶如何,听闻最近湘子可得了些新茶呢。”面对司命的调侃,韩湘子面不改色。 倒是何仙姑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只可惜新茶可要我们这些旧人来品了。” 韩湘子不语,看了眼前一唱一和的二人一眼,站起身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说的,便是那日要送茶的司茶仙子倾茗了。 ------------ 第四十四章 作客瀛洲山 瑶池仙宴,七日笙歌。织醉随同师父在昆仑瑶池守了七日,终于又回到了蓬莱,不过此次回去,同行的除了那个甩不掉的小阿契,自然还有那一位同在蓬莱仙岛上居住的瀛洲上仙何仙姑。 两位仙姿非凡的上仙站在一朵云头,衬着流云霞光,如镶了一道金色的滚边,将眼前景致嵌在框中,分外如画。织醉捉着小阿契的手,垂着脑袋坐在二人的身后,突然有一种很煞风景的感觉。 “姐姐,为何我们要坐在云上?”阿契不耻下问。 织醉偏头望了望云下变得渺小的山川,忍住脚上一阵酸软,“没听说过么,小孩子站在云头,易长不高的。” “哦!看来师祖小的时候也是常坐在云头的,否则绝不会这么高的。”阿契仰着头看云头处韩湘子修竹般的背影,左手握成拳头往右掌心里一砸。 韩湘子身形微微一滞,没有转身。 织醉满脸黑线,阿契又道,“姐姐以后可以带阿契多多坐几次云头么?” “你干嘛?” “阿契也要像师祖一样,要快快长高。” 韩湘子:“••••••” 织醉:“••••••” 织醉一行人并未按照原计划回到栖月峰,而是转了一个弯到了瀛洲仙山,何仙姑的修行之所,凤起拜师学艺的仙门。 按照何仙姑的意思,是邀请韩湘子前去品她近日新得的一种茶。原本织醉满怀信心地以为韩湘子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因为他是那样清静的人,也少出过栖月峰。没想到他只是思忖片刻,便点头答应了。织醉和阿契两人自然是要跟着韩湘子一同去品那一道新茶了。 织醉在心里犯难,品茶那般高雅的事,她和阿契这两个小跟班怕是附庸不了那种风雅,到时候会不会又闯出什么祸端? 心里一阵奇怪的预感,织醉莫名地晃了下脑袋,便也没有多想。 来到瀛洲仙山,韩湘子果然与何仙姑相约品茶去了,临行前准了织醉二人在瀛洲弟子的带领下四处参观。 织醉此时正拉着阿契,在一位名叫凌虚的女弟子的带领下,走到了瀛洲仙山的主殿处。 那主殿中央种了一池清雅的荷花,未进门可闻得其香气。殿内陈设整齐规整,纤尘不染,殿前高悬着一幅何仙姑的画像,下面摆着几樽升着袅袅烟气的香炉。 织醉抬眼望去,见那幅画勾勒精致细腻,肖似活物,甚至比何仙姑本人看上去还要鲜活灵动三分。 “好厉害的画工。” “这幅画像,乃是东海号称第一丹青手的龙三公主为我们上仙临摹的,当时我们上仙也都费了好大努力,才得了这一幅画。因为其珍贵和惟妙惟肖,瀛洲众弟子将此画便挂在了主殿,每日参拜,同于拜见上仙。” 织醉恍恍惚惚听完凌虚的一番话,独独听清了头的那一句,提及了龙三公主! “你说的东海第一丹青手的龙三公主,是可是叫做敖鸾的那一位仙界难得的大美人,东海龙宫的最末那一位公主?” “正是。” 织醉抬头看着那一幅画,突然觉得十分熟悉,却说不上来是哪里的熟悉之感。果然在右下角一枚浅浅的红色小篆印着“龙三敖鸾”四个字。 是了,那一幅画,在逍遥居书架的顶格发现的那一幅画上,也是落着这样的一个款章。 看来这位龙三公主,确实和上洞八仙的交情不浅。 “姐姐,这个小红章,我认识哦。”阿契看着织醉注视这那浅红小篆的印章,脸上得意洋洋,喜滋滋道。 “你蒜苗高个小娃娃认识这个?”织醉眯着眼睛,充满怀疑。 “龙三敖鸾,这四个字就是这么念的。”阿契嘟着嘴,表示抗议,“我爹爹教过我这几个字的念法。” “你爹爹教你?” “对啊,爹爹说,这个是••••••” “是什么?” “是••••••是•••••娘亲的名字!” “什么?”织醉一个脚步不稳,仰头倒下,凌虚在后面扶住她,关切问了声“师叔你没事吧”。 “阿契知道娘亲把什么都忘记了,连阿契都忘记了。” “什么?”织醉扶着桌沿刚立起来,脚下又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 第五十三章 东海旧闻起 经阿契一提点,织醉才从凌虚的口中得知三百多年前东西海传的沸沸扬扬的一则传闻。 这则传闻说的是东海的龙三公主敖鸾与风流龙少西海二皇子敖烨之间的爱恨情仇。东西二海龙宫向来有结姻亲的惯例,东海龙三公主和西海二皇子便是自小定下的姻亲。 东海龙王十分疼爱敖鸾这一个小女儿,是以把公主养得有些骄纵倔强的性子。这一位公主长大后姿色无双且四绝八艺样样精通,尤其以一手丹青描摹得极好,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女。 然而通常这样的美女自然是芳名远扬,扬得仙魔六界众所周知,自然这一位神女的思慕者也不在少数。 那一位自小定了姻亲的西海二皇子便自然多遭了些苦头,隔三差五便有仙君魔君上门决斗,或是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终于有一日一位叫步崖的魔界男子主动投怀送抱后,他终于忍不住要找一找那一位传说中的绝代佳人,他的未婚妻龙三公主敖鸾谈一谈了。 这不谈不要紧,一谈便谈出了事端。原来这一位龙三公主是一个极为争强桀骜的性子,面还未见着,从宫女仆从处听得传闻中说西海二皇子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忧心,便使了性子为难这一位前来相见的未婚夫,自己跑到了人间地界,游戏红尘去了。 东海龙王是一个极为护短的父亲,见得掌上明珠失踪,便一口咬定是西海二皇子将其拐走,定要他寻得公主安全回东海。可怜那一头雾水的西海二皇子四海八荒的追随龙三公主的踪迹,却不知其身藏何处。 敖烨奔波三年也不见其踪影,使得东海龙王震怒,一气之下解除了那一纸婚约。这婚约一解除,六界来东海下聘的队伍浩浩汤汤,几乎搅浑了那一海子的水,以至于在东海之滨兴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水患,这才惊动了天宫。 天帝见此状,英明神武地下了一道严令,将龙三公主与西海二皇子已废除的婚约又赐了回去。天帝赐婚,乃是头等的风光,自然容不得东西海二位龙王有任何异议。 这位一直未出场的主角——东海龙三公主敖鸾,却像是消失六界一般,始终都没有出现,那风度翩翩的西海二皇子只好独独耗着这些寂寞年华,等待那一位公主回心转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龙三公主却因为盗取观世音菩萨紫竹林的万年紫竹被幽禁其中,这一位西海二皇子便彻底没有了希望,终究千万年要孤独终老。但他却不知从何处带回西海一颗龙蛋竟是与龙三公主的孩子,如今养在西海,西海上下都将这一颗龙蛋宝贝得紧,可见看西海上下都比较同情西海二皇子的一番遭遇。 织醉听到这一处,忍不住扑哧一笑,“西海上下都宝贝得紧的这颗龙蛋,莫非就是你?” 阿契怪模怪样地怒瞪她一眼,嘟着嘴。“没有娘亲的孩子,自然受疼爱些。”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也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但细细数下来,疼我的约摸只有爹爹、穆承和师父三人而已。”织醉突然冷着脸,一本正经,“你为何一口咬定我就是你娘亲?你瞧瞧清楚,我没有龙角,也不会画画,长得也不美,最关键的是,我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阿契被织醉瞪圆的双眼一步步逼视,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覆着眼睛嘤嘤软软地哭了起来,“司命星君叔叔明明告诉我,娘亲就是阿契在瑶池莲台遇见的第一个人。” “司命星君······果然又是他。”织醉恨铁不成钢,指着阿契的有些塌的小鼻梁,“司命星君说的话你也相信,他可是最会骗小孩的神仙。” “爹爹曾经说,司命星君叔叔掌管天地的命格,没有什么他不知晓,我以为他不会骗我。而且,他还给我占一卦,看起来很灵验的样子。” 织醉抵着手扶住沉沉的脑袋,这一位和她无冤无仇的司命星君,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要让她陷入这样一种境地? ------------ 第五十四章 瀛洲八卦多 织醉抵着手扶住沉沉的脑袋,这一位和她无冤无仇的司命星君,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要让她陷入这样一种境地? 莫非他前几日吃饱了撑的,偏偏以造谣为乐事,可听闻他素日里最喜好搜集六界各大八卦事件,忙得不亦乐乎,怎么又会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专门来造这么个十分没有可信度的谣言。 难道是他见自己根骨奇佳,想要讨她回去做专门誊抄《六界八卦录》的童子?可她偏偏写字也歪歪扭扭难看得很。 要说他瞧上她了,可她却又是个眉眼都还没长开的娃娃,莫非这星君还有恋童癖,可若是他有这恋童癖,六界上上下下不早就闹开了锅,却不曾听闻别人八卦他的事迹,可见这实在是不正确的一种推论。 思前想后,织醉还是没有琢磨明白,令她极为苦恼。阿契在一旁用小袍子拉开一个扇子似的形状替她解热,美其名为打气加油,苦得那一位导游师姐凌虚只好垂着双手站在旁边干巴巴地这么耗着等。 不行,定要去找那司命星君问个清楚。 织醉拉着阿契的小手直冲冲地杀向师傅品茶的房间,前脚刚抬出门,才想起这地界可是人家瀛洲上仙的洞府,司命星君那个大忙人可没跟着他们来这样一个清静地儿。 怎么办,自己不会御剑又不会动术,独独有个法宝偏偏是只居家旅行都不易携带的破胖鸟,怎么才能找得到司命星君他老人家呢? 听闻司命星君最爱搜集八卦之事,若是此处闹出个什么八卦趣闻,那司命星君还不火急火燎地来实地考证? 可这个地方不比蓬莱,是瀛洲上仙何仙姑的修行仙山,她可不是个好招惹的对象。况且织醉答应师傅,绝不调皮捣蛋,给师父添麻烦。 不过今时早已不同与往日,她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师父大人了,有什么大小事宜都有徒弟来背黑锅。织醉偏着脑袋,狡黠地对着身边眨巴着大眼珠子的阿契笑了几声。 阿契揪着还没长齐的眉头,顿时一股不妙的感觉漫上心头。 “阿契,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我姐姐,阿契记住了。” “不对,从现在起,我是你师父,你以后得毕恭毕敬地唤我一声‘师父大人’。” “师父大人。”阿契肥嘟嘟的两根食指在胸前对着点,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毕恭毕敬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吧?” “不知道。” “你们西海的教育太失败了吧!那你总该知道‘父债子偿’这个词吧?” “阿契••••••知道一点点,我姑姑告诉我,父君做的菜阿契绝对不能尝,”阿契神秘地捧着手搭在织醉耳边道,“吃了会长不高的。” 我管你长不长得高,只要能给我背黑锅就行! 织醉语重心长,“拜了师的人都知道这两句话,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我现在是你师父也可以叫做你的爹爹。” “可你不是我娘亲吗?” “哎反正都差不多,这两句话意思就是我现在是你的师父就是你爹就是你娘,在凡间,爹娘若是欠了别人的钱就得儿子来还,所以若是我要挨打挨骂你得帮我挨着,懂吗?” “懂了••••••一点点。” 果不其然,在织醉的几番教导之下,阿契终于明白了,自己就是活生生得被亲娘给利用了,这利用率还挺高。 几番思考过后,织醉便开始四下物色八卦之最佳人选,可是什么八卦才会引来司命那尊大仙级别的仙君来呢?貌似这瀛洲上上下下没什么可炒作八卦之辈。 正思索间,一个急匆匆跑进来的身影撞倒了蒜苗高个的小阿契,阿契呜呜闷哼两声,吓得那粉裳女弟子软趴趴跪了下来,凌虚上前呵斥道,“何事这般急躁,撞伤了上仙徒孙、西海皇孙可是你担待得起的?” “弟子赶着从昆仑回来向师尊禀报凤起师姐的消息,一时疏忽大意,冒犯了皇孙殿下,弟子知错。” “快快起来,本皇孙并无大碍,不就是碰了一下么,本皇孙可是男子汉!”阿契有模有样地扶起手脚都在颤抖的小弟子,惹得织醉差点没忍住笑喷。 对了,不是还有凤起吗? 怎么把这样一位八卦主角人物给忘记了。织醉心里盘算着,笑眯眯地接过阿契扶着的那两只胳臂道,“小孩子还是不要骄纵的好,你也没犯什么错,一时匆忙没见地上还有这么个小人,要怪只怪他委实太矮了些,并不怪你。” 阿契委屈的小眼神看着这个传说是自己亲妈的师父大人,开始怀疑司命星君是不是专骗小孩的神仙。 “弟子担待不起。”小弟子一脸惶恐的表情。 “对了,你刚刚讲,凤起有何消息了?” “这••••••”小弟子眼风瞟了下凌虚。织醉一板一眼道,“我乃蓬莱上仙的入室弟子,与你凤起师姐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你还怕我泄露了什么风声,害了你家师姐不成?” “弟子不敢。” “凤起师姐身在昆仑,三日断饮,在蟠桃园设了个结界避不见人,天后今晨派人查看,才发现,凤起师姐她••••••她••••••神魂早已不在体内!” “什么?”异口同声的一句话,来自织醉和刚踏门而出的瀛洲上仙何仙姑。 ------------ 第五十五章 身系索魂绫 得知凤起神魄出窍的消息之后,何仙姑一面安排弟子前去昆仑山探究事情因果,一面暗自探寻凤起神魄所在。 “湘子,小徒现下出事,神魄不知身在何处,可否帮我一个忙?”何仙姑神色略带了些紧张,对坐于厅内的韩湘子道。 织醉站在一旁,见韩湘子缓缓闭上眼睛,捻起中指与无名指,咻的一声,指尖腾升起一簇呈幽蓝色的火苗,悬浮在空中,织醉曾见过这种火,名叫天元真火。 天元真火是远古神迹灭时留下的火种,那场神魔大战中便是这天元真火漫烧大地,毁掉了远古神创造的神界。这火看似没有什么杀伤力,这种火对实体事物没有伤害,但却可以焚烧生命体的灵魂,若是六界内仙凡妖魔一旦被此火烧灼灵魂直至碎裂,必将永不超生。 但如果此火火势微弱,不仅不会焚烧到灵魂,更有一种护魂补灵的功效。但因这火也毁了整个神界,火种一直被天帝冻结在东海海底。但三百年前那场仙魔战役之后,天帝却将此火赐予了韩湘子。 蓝色的火光照映着韩湘子的脸,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用天元真火点一盏九莲灯,搁在她的体侧,可保她的神魂无恙,她的神魄也会被吸附回来,但记住,此火绝不可灭。如果她不愿回归本体的意念太强烈,可用索魂绫寻到她的神魄。” 瀛洲仙山是女子修行之地,包罗了修仙界女子所用的各种法器。其中有一条名叫索魂绫的法器,乃瀛洲镇山之宝。 听了韩湘子的话,何仙姑便已知晓凤起的神魄必然是自行出窍,不愿回归本体,眼下只能先用九莲灯护住她的神魂,然后用索魂绫将她的神魄找回来。 “那我先将九莲灯送到昆仑,天后那边想必也会安排人搜索凤起的神魄。” 按照韩湘子的话,何仙姑命人拿上九莲灯点燃,派人严加看守,并取出了瀛洲仙山的镇山宝——索魂绫。这索魂绫说是镇山之宝,却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颜色,搭在托盘之中。织醉左看右看,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瀛洲众弟子的拥簇之下,九莲灯和索魂绫被搁上前去昆仑的云腾之上。 “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即刻便出发护送九莲灯。只是这索魂绫一定要有接近过魂源的人作为指引,可凤起在蟠桃园设了结界,从未让人近身,没有人指引,可如何是好?“ 前去昆仑的路上,何仙姑拿着红色的索魂绫皱眉不展。 蟠桃园?织醉心中惊喜,自己不就是那个近过凤起身的“指引”吗? “上仙,阿契前几日在蟠桃园见过凤起姐姐,一定可以帮你的!”阿契拉了拉何仙姑的衣角,一脸得意。 “你是说,你前几日见过凤起?”何仙姑惊喜地抓住阿契的小手腕。 “不可。”韩湘子打断了何仙姑的话,“阿契心智还未开,若被索魂绫附身,必将大伤灵体。” “那我可以吗?”织醉抬起头,站到阿契的身前,看着眼前的何仙姑。“我也见过凤起的。“ “不行。“韩湘子陡然加大的声音,惊得织醉打了个冷颤。师父,他是在护着她吗?师父,是在关心她的安危吗? “湘子,凤起毕竟是凤凰一族的储君,如若凤起今次出事,天后自然不会拿我瀛洲仙门好过。你知道她的性格,你别忘了,天机子也在蓬莱。“何仙姑话中有话,对韩湘子道。 “这些事与我有何干系。”韩湘子负手立在云头,淡漠得仿佛不把任何人的生死看在眼里。 织醉呆呆地看着韩湘子淡漠的表情。是了,这就是师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安危有一丝的动容,他的表情始终都是如一的没有一丝波澜。 “湘子,你难道忘记那场仙魔大战,我们上洞八仙是怎样被毁灭的吗?你忘记吕洞宾的下场了吗?” “不要跟我提他!“韩湘子怒目大喝,吓得织醉顿时瘫软在云头之上。 吕洞宾,就是上洞八仙的那个剑仙吗?为什么师父那么不愿意提到他? “湘子,你在生气?“何仙姑疑惑地看着韩湘子。 “不,我没有!”好似被猜中了心事一般,韩湘子竟然闪躲着何仙姑的注视。 “如果没有,你就要记得,上洞八仙虽然不再,但我们不能失去蓬莱仙岛,这是我们的责任。” 何仙姑的话,韩湘子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身旁的织醉,握住她的手,紧紧皱起了眉头。 看着师父紧紧蹙起的眉心,织醉心里升腾起一丝如刀绞的疼。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师父,她以前总是调皮惹事,想要看到他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表情,来证明他并非别人口中说的绝情灭爱的仙人。但此刻看到沉默的师父紧蹙起眉心,她倒宁愿师父永远没有任何表情,永远是那样淡漠无情。 织醉心痛如绞,突然在何仙姑身前跪下。 “上仙,弟子身为蓬莱仙尊的入室弟子,理所应当要担负起责任,弟子愿意做魂引,寻找凤起神魄的下落。” “醉儿。”韩湘子唤了她一声,他握着她的手,不愿意松开。 “师父,凤起是我的朋友,她有危险,我绝不能袖手旁观。而且我从来没有为蓬莱做过什么,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吗?” 韩湘子紧蹙着眉心,握着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没有说一句话。织醉心里百感交集,既舍不得师父放手,贪恋他的温度和爱护,又希望他快些放手,答应她的请求。 “湘子,你是要护这个丫头,还是护整个蓬莱仙岛,你自己选择吧。”何仙姑顿了声,低头看了一眼他握着她的手。那目光仿佛一道烧灼的火焰,使得韩湘子突然松了手,收回所有的爱护和温度,恢复了一如从前的淡漠,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随你。” “多谢师父成全。”织醉心里一凉,不敢再看他的表情。她伸出手腕,何仙姑便取过托盘上的索魂绫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 第五十六章 只手破结界 织醉被绑上了索魂绫之后,并没有任何不适之感,她不禁怀疑这传说中的镇山之宝是不是被调了包,翻来覆去左看右看不管怎么看,这不过就是条普普通通的布绫而已。 不过自从她套上这布绫之后,四周便多了不止一圈的瀛洲女保镖,她时不时对着那一圈爱岗敬业的保镖憨厚地笑,那一群保镖始终都板着一张脸,没有一个人回应。织醉忍不住感叹,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孤独。 她好不容易钻出一堆保镖的重围,正欲奔向师父身侧,看到眼前景象,立马顿住了脚步。 只见前方,师父和何仙姑双双站在云头,他的身影还是那样清瘦俊逸,一身荷裳的何仙姑立在他的身侧,与他的绿衫相得益彰,二人虽不语,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仿佛千万年来都是这么并肩共看流云万千,尘世苍茫。 织醉咬着牙,站在韩湘子的身后,不知怎么脚步再也不能向前移动一步,心里翻腾起莫名的酸楚。 原来师父从来都有人陪伴,他从来没有孤独过。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女子,一直与他并肩而立着,共看这尘世万千。 织醉捂着嘴,不敢再向前一步,她绝不能打破这样的美好。 不多时便跟着何仙姑一行人抵达了昆仑山。 再次来到这仙会盛地,已不复原先的喧繁,瑶池仙会已散,赴宴的仙家多数已回了自己的洞府。 织醉跟在韩湘子身后,下了云头,便见一群身着黑白道袍的人早已在昆仑山门接见,她环顾一番,猜想到领头站着的那一位白发老人应是昆仑山的门主段道仞,段夜光的亲爹。 以前常听蓬莱弟子说起段夜光是昆仑门主的爱子,如今看他爹的年纪,大概是老来得子了。不过听说仙人修仙,在修得仙身是什么年纪,便一直保持当时的面容。 织醉不禁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会变老的凡人,如果等变成这么老的老太婆的时候才修得仙身,站在二十二岁便已修得仙身的师父身边,岂不是笑掉众人的大牙? 织醉看了眼昆仑门主的白胡须,暗自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刻苦修炼才行。 只见何仙姑走上前去,“段门主,我等听闻消息即刻赶来救人,不知小徒凤起此刻身在何处?” “二位上仙快快随我来,天后娘娘已等候多时。” 在昆仑门主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蟠桃园,神魄出窍的凤起被一群仙官宫娥围作一堆,她闭目端坐在结界中一动不动,还真像师父平日里打坐的模样。 天后站在离凤起的结界最近处,神色不善。一行人对天后行了礼,便紧锣密鼓地布灯燃火,织醉被几个瀛洲弟子架在面向凤起的正前方,无奈地看着一旁神色严肃地施火点灯的韩湘子。 只见九道幽蓝的光柱在九莲灯盏上浮游了几秒,随着韩湘子指尖的移动,一声“破”令后,九道光柱迅速呈网状攻向凤起周身的结界,在接触到透明的光壁时摩擦出暗蓝色的星火,站得稍近些的仙人都纷纷侧目不敢直视,织醉却目不转睛,她看得十分清楚,那蓝火光柱根本对凤起周身的结界毫无损伤。 “她将自己所有修为都凝在这结界上,若是用外力强制破除,她的修为必会散尽,灵体也非死即伤。”韩湘子收回天元真火,何仙姑便默契解释道。 “这可如何是好?”昆仑门主担忧道,毕竟是在他的地盘上出了差错,万一天后追究起来,昆仑也难辞其咎。 “真是胡闹!”天后怒挥广袖,掉头欲走,几步之后却又转过来道,“何仙姑。” “小仙在。” “本宫不管你们用何种方法,务必要将凤起好好的给带回来,否则,这件事情的因果,本宫必定一一追究。” 说罢天后便摆驾离去。何仙姑看了眼结界中的凤起,一筹莫展,“这用全部修为凝聚的结界不能用外力解除,更不能伤及灵体,”何仙姑轻触那透明的结界,叹息道,“湘子,看来此次我们三仙山是难逃祸运了。” 韩湘子一直没有多说一句话,此刻听了何仙姑的叹息,只是深深看了站在不远处的织醉一眼。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小徒弟身上的秘密怕是会被察觉。韩湘子紧缩眉心,心里挣扎着到底要不要让她来解除这结界,如果被何仙姑知道,必定会怀疑她。 织醉见师父深深皱眉地看着自己,忍着心里那股酸涩难过,站到何仙姑面前,“上仙,也许我可以试试。” “你?” “嗯。”织醉说罢,伸出那只套着索魂绫的手,眼看就要触碰到结界的光壁,却被一只有力却温凉的手紧紧握住。 织醉茫然抬起头,是师父。 他正用一种织醉看不懂的眼神看着她的眼睛,看得织醉手脚无力,甚至有些害怕,被他握住的手腕忍不住颤抖起来。 “醉儿。”他唤她,他这样的阻止,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吗?一时间织醉被漫盖而来的幸福感包裹,她忘记了之前的酸涩、难过以及恐惧,整个世界都只记得,师父是在关心她,他在担心她的安危。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织醉在心里对自己默念。 “师父,相信醉儿,好吗?”听完这一句话,再看到小徒弟坚定的眼神,韩湘子不由得手一僵。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这样的眼神,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在他残存的记忆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过? 韩湘子放手,低声道,“去吧。” 得到师父肯定的回答,织醉扬起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是融化了日光一般美好。 织醉继续伸出那一只手,只见原本坚不可摧的结界光壁在接触织醉的那一瞬间便被瓦解在无形之中,四周惊叹之声起伏,韩湘子略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何仙姑,果然见到何仙姑看织醉的眼神分明多了些怀疑。 “神了,老朽修仙数百年,从未见过此等破解之法!蓬莱上仙,你这徒儿果真根骨奇佳、法力超群呐!”得到段门主的赞扬,织醉忍不住小小的偷笑了一下。 “段门主过奖了。”韩湘子颔首答,何仙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织醉没入结界之中的身影。 一个毫无灵力的凡胎肉体,竟然只手化解了天元真火都破除不开的结界,这怎能让她不生疑惑? 以她上仙的灵力都卜算不出吕织醉的身世来历,难道这个小丫头的身上隐藏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 第五十七章 西海水晶宫 众人听得段门主对织醉的称赞,都随声附和,皆称她“根骨奇佳、法力高强”。织醉偷笑,这说法确实是夸张了许多,若是被这些老道士知道了,她连基本的驱物都不会,还不知道有多懊悔说出这些言辞。 不过织醉并没有反驳,一是不想被人笑话堂堂蓬莱上仙入室弟子竟然连基本的驱物都不会,折了师父的名声;二是就算她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能只手化解天元真火都破解不了的结界。 可谁能想到,正是因为如此,六界从此便传开了蓬莱上仙的徒弟法力高深莫测,甚至连其师父都不是她的对手的传闻,这确实是个极大的误会,令织醉十分无奈。 一时间只有何仙姑沉默不语,她盯着织醉,仿佛想要将她的身体看穿,令织醉不禁打了个寒颤。 何仙姑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就因为她破除了这个结界吗?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碰到结界阵法就会被化解掉,莫非真的是段门主所说的“天赋异禀”? 还天赋异禀呢,光是修仙最基本的吐纳之法,她练了大半年还连门都没摸到,这算哪门子的“天赋异禀”,还不如叫“天纵奇才”算了。 织醉懊恼地摇摇头,目光落定,看见凤起的仙身开始发出暗光,随着那光,她手上的红绫也一闪一闪地回应着,仿佛收到了召唤一般。 “醉儿,索魂绫感应到了魂源,切莫大意。” 听到师父的提醒,织醉转过头来,朝他无邪一笑,“弟子遵命。” 话音未落,那红绫便放射出万丈强光,只听咻地一声,她整个人便被红绫上强大的力量扯到了半空之中。 韩湘子看情形不太对,想要飞上去接住织醉,却被一直手拉住,抬眼一看,是何仙姑。 “湘子,你在担心什么?” “并没有。” “她只是被索魂绫启动的力量拉到半空,并不会受伤,难道区区飞行术她还不会吗,你多虑了。”何仙姑看着韩湘子,别人听来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可听在韩湘子的耳里,便又是另一层含义。 何仙姑在怀疑织醉,她说的不错,织醉的确连基本的飞行术都不会,如果索魂绫的力量突然松懈,她必然会被人知晓毫无法力的事实。 一般仙人看不出她毫无法力,不过是因为他给她服下的那颗碧血珠,凝结了他一半修为,但何仙姑与他千年的交情,怎么能察觉不到他身上仙力恰恰少了一半,正是隐藏在织醉的体内。 韩湘子不语,神色略有些警惕。 但何仙姑只是轻笑了一下,转而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织醉。湘子,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正当众人目不转睛盯着那半空的小小身影,随着一道霹天而下的红光,咻的一声飞远了。 韩湘子、何仙姑连忙驾云追去,留下昆仑派及瀛洲仙山的一群小弟子驻守原地。 一路追赶,都及不上索魂绫的速度,韩湘子不禁想起织醉一向畏高,此刻不会被吓晕了吧? “醉儿。”他唤得不大声,想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被吓晕了。 前方立马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师父•••••••师父•••••••好怕••••••醉儿•••••快来救我!” “别怕,师父就在你身后。”韩湘子双指并拢,向后方划出一道火光,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追赶。 何仙姑紧随其后,眼神有一丝的不可置信。 湘子在担心这个丫头?他竟然会有这般紧张的时候? 多少年了,原以为他早就没有了七情六欲的任何知觉,就像众仙所说,他乃仙界绝情灭爱的第一人。可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竟能把他急成这个模样。看来,是什么在慢慢改变了吧? 一路紧随,织醉竟被带到了西海之滨,难道凤起的神魄跑到了西海? 一个回神,织醉的身影便落入西海海水之中,溅起十丈水花。 织醉一路大叫,进了西海水后被灌了满鼻子水,呛得她不停咳嗽,她艰难睁开眼,好美! 西海的水底世界,有成群的游鱼,七彩的珊瑚,起伏的海岭,最美的,还有眼前这一座璀璨夺目的水晶宫。 织醉完全沉醉在这样的美景之中,还没等到她欣赏够,索魂绫带着她转了个大大的弯,咻地一下直接略过了那美丽的水晶宫。 织醉只好泪眼送别水晶宫,谁让她现在是身负重任的蓬莱大弟子呢? 不多时,索魂绫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落在了一块十分不起眼的礁石上,红绫上的光也渐渐暗淡下去。 不会吧?凤起她老人家眼神儿花掉了么,附身也不找个好对象,找了块破礁石,若是被她那火爆姑母知道了,还不当场给气晕过去? 思忖间,韩湘子何仙姑二人已赶到,她正要开口唤他,一张嘴便被师父喂入了一颗圆润的珠子,吓得她差点就吐了出来。 “避水珠,含着。”师父淡然的一句话,又吓得她差点吞了进去。 师父大人呐,麻烦您老人家下次出场的时候不要这么惊心动魄,对你小徒弟的心脏是很不好很不好的! “应该就在此处。”何仙姑搜寻了四周,并未发现任何生灵的气息,这就奇怪了,这么大的西海,竟然没有一条游鱼游过此处,一从珊瑚长在此处。 奇怪!太奇怪! 可无论二人怎么搜寻,还是无法搜查到一丝生灵的气息。 织醉瘪瘪嘴,“凤起的神魄真的是在此处?莫不是索魂绫搞错了?” “不可能,索魂绫从未出过差错,就算不在此处,那也一定在附近。”何仙姑肯定地回答,转头望向了那一座辉煌的水晶宫。 “湘子,许久不见西海水君,此次该去拜访一下了。” “嗯。”韩湘子略略点头。织醉张大嘴巴,差点把嘴里含着的避水珠弄丢了。 可以去水晶宫玩?看来真是“因祸得福”呀,西海水晶宫这么漂亮,不知道水晶宫的吃食会不会也这么美好呢? 真想赶紧去瞧一瞧,织醉开心地蹦跶着步子,由于是在水中,她轻轻一蹦跶,就跳起老高。 “醉儿。”韩湘子原本与何仙姑走在前面,眼风扫到她的动作,顿下步子,将手伸过去,试图拉住她。 织醉的小脸蛋在水光的映衬下更加的红润水灵,她有些羞怯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宽大的手心。这还是第一次,师父在别的女子面前牵她的手呢。 不过师父肯定只是怕她再调皮惹事吧。那么她一定乖乖听师父的话,绝对不在水晶宫里闯祸。 ------------ 第五十八章 夜闯青鸾殿 韩湘子拉着织醉步入水晶宫,织醉整个人都晃晃悠悠,沉浸在满满的喜悦之中,在虾兵的通报之后,他们见了西海水君,一个和阿契长了同样龙角的老头,以及不怎么熟悉的“故人”——西海四皇子、阿契他亲爹敖烨。 不过织醉可不怎么高兴,而且见他一次头疼一次。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出场,师父就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了,甚至都不看她一眼,在她眼里,这个传说的四海第一美男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扫把星。 一番寒暄之后,何仙姑便道出了此行目的,既是天后任命,自然第一时间要向天庭汇报,西海水君领略此意,马上派人去天庭送信。 正是此刻,水晶宫的大殿出现了一个同样长了一对龙角的男子,他身形高瘦,面容清俊,却颧骨突出、眼眶凹陷,像是整日操劳,十分疲惫。 “敖煌参见父王。” “煌儿,这是蓬莱上仙和瀛洲上仙。” “敖煌拜见蓬莱上仙、瀛洲上仙。”恭谦有礼,这位便是西海大皇子,瑶池婚宴那位修养生息的男主角了。 “听闻你前些日子与妖魔交战受了重伤,可有大碍?”何仙姑问道。 “已经好些了,多谢上仙关心。”敖煌面色明显不自然,看样子受伤是假,不喜这门亲事是真。 偏偏这何仙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显找茬,“那不日你便可与河阴公主完婚了,此乃仙界头等的大喜事。” 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西海水君不得不咳了两声,道,“二位上仙千里迢迢赶来西海,想必也已有些劳顿,来人,给二位上仙安排住处。” “那就不打扰水君了。”韩湘子首先起身拜别,声音凉凉的,与他平日的淡漠不一样,若说平日的言语没有温度,这句话就是绝对的冰冻三尺。 有点不对劲,师父好像对这长了龙角的一大家子有些敌意,可又不知道为什么,织醉只好乖乖跟着他。 夜色很快暗了下来,来到被安排的住所就寝,织醉东摸摸、西跑跑,床是人高的蚌壳,桌是鲜红的珊瑚、门是水晶制成的珠帘,真漂亮,真新鲜! 师父的房间就在隔壁,何仙姑的房间在师父的另外一侧,不知道师父的房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布局。织醉溜出门,正想敲门却听到房间里传来细碎的女声。 她不敢敲了,好像是瀛洲上仙的声音。 “湘子,三百年了。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我早已不记得。” 到底什么事情,瀛洲上仙说师父三百年都不能放下,而师父为什么却说不记得? “你不必瞒我,我难道还不知道。”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这些日子,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了,”何仙姑的声音顿了顿,“最让我不明白的是,你的小徒弟,你为何要瞒着众人,包括瞒着我。” 织醉震惊,我?师父瞒着众人?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 “这自然与你无关。” “无关?一个只手就能化解天元真火都无可奈何的结界的凡人,一个动用上仙法力都卜测不出来历的人,一个身世不清白的野丫头,虽与我无关,却未必和整个蓬莱岛的安危无关。” “那又如何?” “难怪,你会收她为徒。” 织醉手脚冰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是身世不清白的野丫头吗?她是危及到整个蓬莱岛安危的祸患? 原来是这样,难怪蓬莱那几个老头非要将她撵出蓬莱,万般阻隔她拜师,难怪资质如此平庸的她会被堂堂蓬莱上仙收为弟子!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是个身怀异数的祸患! 心痛得不能呼吸,排山倒海的痛楚像千万根银针细碎地刺破她的心壁。 师父,这就是你收我为徒的原因吗? 再也忍受不住那汹涌而来的泪意,织醉转头便跑出韩湘子的房门外,偌大的水晶宫,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只能一直往前跑,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跑去。 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自己的归处,哪里才能容得下她安身,或许就如瀛洲上仙所说,她是个来历不明的祸患,身怀异数,迟早会带给蓬莱无尽的灾难。 直到全身的力气全都用尽,她才停下脚步,泪眼朦胧了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四周荒无人烟,黑黢黢的令她十分害怕。 她好害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想做师父的弟子,乖乖待在师父身边。可是,瀛洲上仙的话让她知道,她不能待在师父身边,她是会带来灾难的祸患! 抬头一看,只有清冷的月光映出牌匾上的殿名——青鸾殿。 很熟悉的殿名,仿佛在哪里见过。织醉意识模糊,脚步也不自主地向前移动,她哪里也不能去,好冷好冷,她蹲在殿门边,抱着自己的胳臂抽泣,像一只受了伤被遗弃的小猫。 实在太冷了,水晶宫里寒气浸染,她的牙关一直在发抖,心里无尽的难过和害怕将她重重包围,她好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写着“青鸾殿”三个大字的牌匾,她咬着牙推开了那扇积灰的殿门。 空空荡荡的大殿,什么都没有,织醉走进去,映着微弱的水光,努力睁大眼睛,才看见墙壁上挂有一幅陈年的丹青画。 她走进那墙上的画,发现不只是一幅,有许许多多幅,或长或短,有纵有横,蔓延了大殿内的整块墙壁。而那纸上画的,却全都是竹子。 遒劲苍翠,栩栩如生。 这一切都很熟悉,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走得更近,想将画上的字看清楚。走近看,娟秀的小楷书了一行诗:“栖月一枝竹,箫渡无妄海。丹青绘不尽,以此负君心。” 是什么意思织醉弄不明白,但是那几个字她却看得一清二楚,栖月,竹,箫,这一切都指向的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师父! 画这画的主人,难道和师父有什么渊源? 这首诗,会不会也是写给师父的? 想起前几次看到的画,她向下一望,果然见到轴画的右下角印着龙三敖鸾四个红色小篆的章。 果然是她!天下第一丹青手,仙界第一美人,东海龙三公主敖鸾! 师父到底和龙三公主有什么故事?为什么她从来了解不到。 那一刻,织醉只觉得全身虚脱。人人都以为蓬莱上仙无欲无求、看破尘俗,是仙界绝情灭爱的第一人,曾经她不信,总是制造各种麻烦让师父多出那么一丝情绪来,但他没有。她便天真地相信,师父只是孤独惯了,是千年的寂寞让他还不能适应她带给他的一切。 可是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师父他从来都有自己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是一个从来不让别人触及的世界,谁也不能。 遥远,太遥远。他的存在,对于她来说,就仿佛天上亘古未变的恒星,散发着清冷的星辉,你能够仰望,却永远触及不到。 织醉抬头望了望那波光粼粼的海水之上的点点星芒,在冰蓝的海水的映照之下忽隐忽现,虽然极美,却让人感觉到无比的空茫。 是了,空茫,这就是她的师父。 ------------ 第五十九章 礁石藏明珠 全世界仿佛就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的星光,照得她目光也随之一片空茫。 就在此刻,另一道光芒在灰暗的世界里亮了起来,她低头,是追星链。 师父在用追星链感应她,师父是在寻找她吗? 可是师父,醉儿不能再呆在你的身边了。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那条泛着细碎光芒的追星链,眼睛被刺得酸涩。这是师父给她的东西,她一直很珍视,自从师父给她之后,她从来没有摘下过。眼看追星链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她只能将它摘了下来,放在青鸾殿的门口,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后,飞奔而去。 师父,你马上就会来到这个地方,这里有你想见的人,有她想对你诉说的无尽思念。这里的东西都是属于你的,却唯独没有醉儿,因为醉儿不属于你的世界。 织醉跑出青鸾殿后,韩湘子感应着追星链赶来,只见荒芜的殿门紧锁,一丝人气都没有,哪里有小徒弟的影子。 青鸾殿?小徒弟为何要跑到这里来? 看到殿门的石阶上放着那条明明灭灭的追星链,韩湘子即刻赶上前去将它拾起,看来她果然是在这里来过。 韩湘子犹豫着看着殿门,最终还是推开了门,小徒弟可能是一时顽皮,追星链都弄掉了,此刻肯定躲在殿里了不肯出来吧。 几百年积攒的灰尘迎面铺散开,韩湘子淡漠地环视了殿内,还是没有。 正欲转身,却看见大殿的墙上隐约挂了几幅丹青画,一种莫名地熟悉感涌上心头,他缓缓走上前去,距离画还有七步之遥的时候,他全身僵住,再也不能动弹一分。 而织醉跑出青鸾殿后,为了躲避师父的搜寻,一急之下跑出了水晶宫,几个虾兵蟹将守着殿门早已昏昏欲睡,哪里注意到一个小身影飞奔了出去。 织醉根本不认识路,她只好胡乱地跑,西海太大,她仅仅凭着自己的感觉,竟然跑到了索魂引带她来的那块礁石前。 织醉笑着自己,你看你,无论怎么匆忙,原来你的潜意识里还是记得,师父牵着你走过的每一条路。 可是这条路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回不去的。 正出神间,她看见了一个身影从这边游了过来。糟糕,难道是师父?织醉一个激灵,赶紧躲到礁石之后。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织醉屏住了呼吸,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怎么办,如果师父问起来,她要怎么回答?她要跟他回去吗? 只听见脚步声在临近礁石前方顿住,迟迟不再前行。随后,一道微弱的光亮起,只听一个声音道,“乾坤扭转,洞开。” 不是师父的声音!织醉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思考着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时,那声音的主人却因为她刚刚那口松了的气发现了她的存在,站在了她的面前。 织醉看了看眼前瘦削的身影,傻兮兮地朝他一笑,“呵呵,太子殿下,您也来赏月啊,好巧,好巧。” 抬头一望,只剩下一波茫茫的海水,不知道月亮躲在哪里不肯出来。 敖煌神色突然变得狠戾,他掐住她的脖子,轻轻一提便将她带到了半空,织醉双手扒着他的手,由于呼吸不畅,满脸涨得通红。 “阿煌,你来了?”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极为温柔的女声,就像一泓从未沾染过尘埃的清流缓缓淌过,让人一听见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咳咳,貌似某人此刻实在是不怎么舒爽。 “嗯,是我,明珠。” 敖煌听到这个声音,手立刻松了,却也没有离开织醉的咽喉处,被松开手的织醉猛地呼吸,不停地咳嗽起来。 明珠?这声音听着这般美,却独独有个十分俗气的一个名字,光是西海叫明珠的人都一抓一大把。织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看见织醉眼神流露出一丝不屑,敖煌竟然又掐着她的脖子往上一提,织醉只能胡乱挣扎。 “阿煌?”叫明珠的女子轻柔的呼唤着,“有客人来了吗?” 只听一阵跌撞的声音,敖煌即刻松开手赶了过去。 “明珠,小心些,摔伤了吗?”敖煌的声音极为温柔,就像是呵护一件心上的珍宝,磕到了一丝一毫都心疼不已。 织醉这才看见,原来那块礁石早已洞开,里面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蚌壳支成的房间,那位名叫明珠的女子此刻正依偎在敖煌的怀里,面含娇羞地浅笑着,若一朵出雨后的梨蕊,她的面容苍白若纸,身如弱柳扶风,是极美的美人,却神色空洞。 “我没事,阿煌,不必担心我。”明珠安抚地拍了拍敖煌握住她的那只手,朝着礁石的入口处毫无焦距地望着,笑道,“客人还在外面吗?” 织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明珠姑娘双目失明,难怪刚刚会不小心摔倒了。 没听到敖煌的回应,织醉赶紧机灵道,“明珠姐姐,我叫吕织醉,是太••••••” “是太行山的远房表妹。”敖煌突然截断织醉的话,以警告的眼神盯着织醉。 被敖煌的话截断,织醉心里犯迷糊,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身份?好吧,总归小命握在他手上,她默默忍了;但胡诌她是太行山来的,就不厚道了些,好歹她也是正统仙门蓬莱仙山的大弟子,她那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被噎在嘴里,好吧,她也默默忍了;最可恶的是,她什么时候成了他远方的表妹,她虽然与他不熟也不亲,好歹阿契那小子也脆生生叫她一声“娘亲”过,为什么偏偏是远房!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你也不早些提醒我,家里也没什么好好招待表妹的。”明珠温贤可亲,织醉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这个敖煌总归是把明珠当宝贝护着,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伤害自己呢? 织醉脚步轻盈地走进了礁石里隐藏的房间,“明珠姐姐不用客气,我也是刚巧路过,多年不见表哥,来看看就走。” 是啊,巴不得脚底赶紧抹油就溜人。 “那怎么行呢,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说走就走呢?”明珠亲切的说,隔空探寻着想要握住织醉的手,织醉见她看不见,便主动把手伸给她握住了。 “再说了,过几天我与阿煌便要成亲了,我们没什么朋友,你留下来喝一杯喜酒可好?”明珠脸上漾起幸福的神色,说到这里,那空洞的眼神都仿佛照进了明媚的光亮。 织醉心疼地看着这样一个纯善的女子,她怎么能够狠心告诉她,是啊,你的阿煌过几日便要成亲,真是四海八荒头一等的大喜事,可是他要娶的人却不是你。 “那真是恭喜你们了。”织醉的祝福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她的眼神却盯着一直明珠身后的搀扶着她的敖煌。 ------------ 第六十章 锦囊载思情 自从被充了个远房表妹后,几天下来织醉都呆在礁石暗房里陪着明珠,敖煌没有放走她的打算,师父也没有找来,她只好一天一天慢慢等下去。 等待最是漫长,可是她又在等什么呢?等师父来救她吗?她只不过是个身怀异数的祸患,师父那样尊贵的仙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凡人,费劲力气来寻找他;就算他来找她,又能怎样呢,她始终都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弟子,只会给他招来祸事。 她心里难过,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幸好明珠善良温婉,待她极好,除了给她做各种各样美味的菜式,还教她怎样织布刺绣做女红,只是织醉太散漫,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也没有了耐心,只好看着明珠干活。 纵然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但她却不得不佩服明珠的手艺,简直是精妙绝伦,尤其是她织出来的绫罗,云霞一般绚丽灿烂,云朵一般轻盈柔软,比天上那些女仙们着的云缎都还要美上三分。 “明珠姐姐,你织布的手艺真是比天上的织女还巧呢!” “醉儿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我织布只是为了养活家里,不让阿煌太累。”明珠的眼神原本就空洞,说这句话时更为空洞,仿佛完全没有焦距。 织醉以为明珠是觉得她的赞美之词太虚假,没什么可信度,便又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呢,我以前偷看师父的书,书上说,上古时期的鲛族人织出来的鲛鮹,有灿若云霞的美,我看姐姐的布,可以与那鲛鮹媲美了!” “你胡说什么!”明珠突然站起身,重重地撞到了织布机,那织布机咔啦一下就垮作一堆毫无章法的木头架子。 织醉愣住,从未见过明珠动怒,甚至没听过她说一句大声的话,这一吓吓得她不敢再说话。 “我的意思是,我的手艺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明珠姐姐••••••”织醉以为自己的话冲犯了她的忌讳,便没有再细想,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没事,这织布机用的时间太久了,等阿煌回来替我修一修便好,我来教你刺绣吧。”明珠拉着织醉的手,还有些冰凉,她隐藏了一生的秘密,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扶着明珠到了床沿,才见到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还未绣完的红色锦囊,那缎面如云霞流光,绣工针脚也是精巧细致,完全不能想象那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绣出来的。 织醉帮着明珠穿针引线,穿了许久,怎么也不会,这都要怪自己成天跟着蓬莱一堆男子混上混下,哪里有人教过她这样精细的活呢。 明珠笑着接过来,摸索着针孔问,“醉儿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 “那醉儿可有喜欢的人?” “什么叫做喜欢?” “喜欢一个人,就是你时时刻刻会想要陪着他,当你不在他身边,会想着他现在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他开不开心;当你站在他面前,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来;你记得他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你记得他与你走过的每一段路;他送给你的东西,你视如珍宝,他让你做的事,你甘之如饴;他的一切你都想要了解,你希望他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有你的存在;你担心他的安危,纵使他比你强大,如果他不开心,你会比他更难过;你愿意把一生的呵护都给他,哪怕那只是很微薄的关心••••••”明珠若有所思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她的眼神又仿佛有了明媚的光照进来,流盼生辉。 一个女子若是爱上一个人,她的眼睛便会不自觉就流露出那种明媚,哪怕只是提到他的名字,哪怕只是想到他。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吗?虽然并不完全如明珠所言,但织醉朦胧间感觉到一个人的面容浮现在自己的脑海,眉如远山,仙姿出尘,一袭绿色长袍衬得他清瘦如竹,他是那样美好,美好到自己舍不得触碰。 不!怎么能!她怎么能喜欢上自己的师父! 他的存在,仿佛一块通透纯白的璞玉,她怎么能容许自己有这样肮脏的想法,玷污了他的清誉! “没••••••没有。” “你还小呢,以后一定会有的。锦囊自古以来就是定情之物,•••。以后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你思念他,就把自己的思念用这一针一线缝起来送给他,他就会感受到你的快乐,你的痛苦,你的思念了。” “明珠姐姐,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我还小不懂这些。”织醉低下头,脸颊不知怎么有些发烫,心好似被什么扯得很紧,耳边挥之不去的却是明珠的话。 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你思念他,就把自己的思念用这一针一线缝起来送给他,他就会感受到你的快乐,你的痛苦,你的思念了。 “每次阿煌都回来得很晚,我想他的时候,就慢慢地绣这个锦囊,拆了绣,绣了拆。如今我想快些将它绣完,在我们成亲那天送给他,以后也许就用不到它了。”明珠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织醉诉说。 织醉从沉思中醒来,想到阴气沉沉的天后,想到嚣张跋扈的河阴公主,想到沉默软弱的西海太子,她真的好心疼,为什么这样美好的女子要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折磨,她不过只是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样单纯地想要和他白头偕老。 不公平,这世上的事真的太不公平! 织醉的脸涨得通红,她几度想要开口,告诉她不要再傻,她的阿煌不日便要与天帝的女儿河阴公主完婚,她只是痴人说梦!可是,看着明珠那双没有焦距却依旧明媚的双眸,她怎么能那么狠心伤害这样一个女子? 明珠看不到织醉的表情,没有听到织醉的回答,便自顾自地笑了笑,拿起针线开始绣起来。 那锦囊的图案是一双荷塘戏水的鸳鸯,花色虽朴实老套却活灵活现,没有丝毫的俗气。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明珠失神之际,银针扎进食指间,感到疼痛的她嘶的一声引来织醉的注意,她即刻将指头送到嘴里。 “明珠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 “要不要包扎一下?” “不用。” 织醉看着明珠紧握的指头,怀疑的眼神自然是明珠看不见的。她刚刚一直盯着明珠的动作,所以在扎到的那一刻她看得清清楚楚,明珠的指间的血根本不是红色,而是绿色! 织醉记得清清楚楚,师父那本《鸿蒙本经》里记载的上古鲛人,就是这样的绿色血液。 ------------ 第六十一章 你是我的眼 转眼陪在明珠身旁已有近十天,织醉起初随着明珠天天学织布学刺绣还很新鲜,久而久之便觉得无趣。这几天她总是闷闷不乐。 十天了,师父还是没有来找她,他见到她留在青鸾殿门口的追星链了吗?他见到龙三公主的那些画了吗? 太多太多想要知道,她开始按捺不住,之前离开师父的决心早已消磨得所剩无几。好想见到师父一面,哪怕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是听到他的一点消息,她也能安心。 她知晓敖煌不会轻易放她走,更不会向她透露任何外面的消息,她只好从他的弱点——明珠身上下手。 “明珠,我听别人说,女子出嫁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一定要精心打扮一下的。西海的珍珠这么多,真想去外面采集些回来,好好装饰你的凤冠。” “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嫁给阿煌,便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你不在意,我在意呀!”织醉眼珠子轱辘一转,“我的意思是,好不容易来西海一趟,不带点宝贝回家太浪费了!” “呵呵,你说得也对。其实我也许久不曾出去了,马上要嫁给他了,真想去我跟他相遇的地方瞧一瞧。” “那还犹豫什么,我们这就走吧!” “可是••••••阿煌从不让我出门。” 织醉安抚道,“你放心,你都是要嫁给他的人了,他还怕你跑了不成,只是出去一会儿,他那么疼你,一定会答应的。” 几番劝诱,明珠终于答应了,敖煌回来的时候,明珠提出了出去的请求,被他果断拒绝了。明珠说出去找凤冠上的珍珠,敖煌第二天带了一大麻袋的珍珠回来;明珠说出去采些海花装饰新房,敖煌第二天又带了一麻袋的海花回来。 “阿煌,我想去我们相遇的地方看看,就一会儿,好吗?” “明珠,这几天你怎么老是想着出去,你以前不是一直呆在家里的吗?”敖煌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织醉,织醉赶紧低着头嘴里不停地默念大悲咒。罪过罪过,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我知道我只是个瞎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也去不了,所以我从不出门,我怕你会觉得我是个麻烦,你会嫌弃我只是个瞎子。”明珠说着声音已经颤抖不止,敖煌赶紧将她搂入怀中,“你的眼睛都是因为救我才受了伤,我说过,我就是你的眼睛,我爱你还怕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 “阿煌,我就要嫁给你了,我好想去我们相遇的地方,我记得那里很美,有碧绿的海水,有七彩的海花,有自由自在的游鱼••••••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因为那里有我最美的回忆••••••”明珠说着说着已经哽咽,那双美丽却空洞的大眼睛泛着水光,差点滚落出眼泪。 “不要再说了,我们明天就去,我说过我是你的眼睛,我会陪着你的。”敖煌抚摸着明珠的发,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泣,她怎么会舍得让她哭泣。 敖煌压制住满心的不安,尽管危险重重,只要有他在,那又能怎样?他是她的眼睛,他可以保护她,可以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她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 织醉傻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深情款款搂在一起的人,简直视她这位十岁出头的远房表妹如若空气啊。 明珠首先反应过来,挣开敖煌的怀抱,面色绯红,羞赧道,“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说这样肉麻的话,看让表妹笑话的。” “呃••••••我才多大啊,放心吧,我什么都不懂••••••” 说这样的话吕织醉你简直可以去死了。织醉暗骂自己,再看明珠,脸更红了。 一番准备之后,次日敖煌便带着明珠出门了。当然,在明珠对织醉强烈的依赖之下,敖煌也答应了明珠让织醉陪她一起去。 织醉是聪明的,只要还在敖煌手里,就一定要紧紧抓住明珠这根救命稻草。 只是织醉没有料到,敖煌也没有料到,在他们刚踏出礁石的门闸那一刻,一根银钉急速地穿过层层海水而来,以迅雷之势没入了明珠的锁骨处。 抬头只见一袭冷绿的身影立在碧透的海水之中,他面色无波,无悲无喜,像看着蝼蚁一般地俯视着他们几人。 织醉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竟然是师父! 紧接着,海水之中金光弥漫,一排仙婢围着一个身着曳地长袍的女子而来,金色凤凰在空中飞旋,那女子神色凌厉却仪态万千,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皇者威压。 天后也来了?再定睛一看,何仙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韩湘子的身侧。 多久没有见到师父了?有十多天了吧,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包括他那从没有任何感情的表情。 师父他真的好像一块完美的璞玉,从不需要任何的雕琢,仙姿卓卓,自然天成。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他那样冷,他的衣衫是冷的,他的眉目是冷的,连他的眼神都是冷的! 幻想了许多次与师父重逢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是这样。 没有道出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迎来的却是一根刺骨穿髓的银钉。 “敖煌,你总算出来了,本宫可恭候多时了。”听到天后那阴冷的口吻,织醉打心里厌恶,这样的人怎么配和师父站在一处! “你对明珠作了什么!”敖煌怒目而视,他根本没有搭理天后的话,只是对着韩湘子大吼道。 “一根蚀骨钉。” 织醉艰难扶住明珠瘫软的身体,蚀骨钉!蓬莱十大酷刑之首,专门用以惩处犯下十恶不赦大罪的仙人。锥心蚀骨,疼痛无比,每一秒都仿似刮骨割肉之痛,如不拔除,七天之内必将腐蚀掉所有的骨,化为一滩脓水。 敖煌早已吓得面目苍白,刹那间他掌心中幻化出一柄光剑,直接跃向负手立在水中的韩湘子。 不要伤他! “阿煌••••••”虚弱的呼唤,明珠忍痛睁开眼,“不要••••••” ------------ 第六十二章 绝情蚀骨钉 敖煌听到明珠虚弱的呼唤,手一颤抖,一手猛烈的杀招便偏离了剑的方向,击碎了后方的礁石。韩湘子却纹丝不动,甚至连衣袂都未曾翻飞起,仿佛没有谁可以伤害到他。 是了,师父是法力高强的蓬莱上仙,她还担心什么? 只见韩湘子反转手腕,身手敏捷如风,利落干脆地掐住了敖煌的脖子。 那种滋味很难受,织醉很清楚,敖煌就是这么掐她的。 她失声唤,“师父!” 韩湘子不紧不慢地将目光移向织醉,她在唤他。 用那样担心,那样不舍,那样急切的口吻唤他。不是在失踪十余天终于又见到他的那一刻,而是在一个对他出杀招的男子被制服的那一刻。 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好徒儿。好,很好。 韩湘子狠狠朝着礁石的方向一挥,敖煌便径直摔在了礁石上,跌落在织醉和明珠跟前。 韩湘子还是保持着那样冰冷的表情,那样淡漠的眼神,织醉看不懂,可是何仙姑却观察入微,刚刚那样的力道,他毫不留余力,伤一个即将成为河阴驸马的龙太子,如果不是动了怒,怎么说得通? 他也会动怒吗?他那样的仙人也会动怒吗? 何仙姑嘴角勾起一抹嘲笑的弧度,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小凡人,有什么资格令他动怒。 可是织醉不知道,她只觉得他真的好冷,那样面无表情,那样毫不动容,伤害着一对真心相爱的璧人。 明珠看不见敖煌,只好用那双纤弱的手在地上摸索,想要靠近受伤的敖煌,却因为蚀骨钉钉入骨髓的剧痛而扭曲在地,往前爬行一步都仿佛是在火中焚烧一般。 “明珠!”敖煌的痛呼,撕心裂肺。 “敖煌,本宫也不忍心拆散你和你的心上人。只不过,你与河阴的婚事已诏告六界,用你心上人的性命换我天家颜面,本宫觉得,倒是没什么不妥。” 敖煌骤然起身,竟然掐住织醉的咽喉。 织醉茫然地看着敖煌已经充满血丝的眼睛。他要干什么? “娘娘,我等小人的性命不足挂齿,但我却知晓,凤凰神族的储君凤起殿下的性命对于天后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 “放开她。”韩湘子飘然行至敖煌跟前,眼看手中就要结成一团火光。 “不要过来!否则我掐死这个丫头,你们也休想找到神魄!” “放开她。”韩湘子丝毫没有停顿地走进敖煌,手心上的结印越来越清晰。 敖煌本无意伤害织醉,却见韩湘子结出的杀招逼近,只得松开织醉的手,连退三步,错开那道凌冽的青光。 天后冷眼看了下退步的敖煌,轻蔑一笑,“你以为少了个凤起,我凤凰神族就找不出第二个储君吗?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本宫。” 天后的话,令织醉顿时惊醒。师父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 少了一个徒弟又怎样,大不了再收一个。 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师父,他要做什么,定不会因为谁而退却。 因为他是六界绝情灭爱的第一人,他根本不会在乎。 “啊•••••••”明珠突然十分痛苦地捂住脑袋,疼得翻滚起来。 “明珠!”敖煌抱起地上的明珠,嘴里已吐不出多余的话。 他的明珠,他说他是她的眼睛,她会保护好她,可是他却眼睁睁看着她如此痛苦,无能为力。 错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该,在多年前的仙宴对诗中赢了心高气傲的河阴公主;他不该,在河阴公主对他表明心意时,淡然离去,反令她情根深种;他不该,在斩杀恶蛟的时候,让明珠救了他,还将她带到了西海。 如果不是因为他,明珠还是那个纯善快乐的渔家女,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事到如今,一切都是他的错,为什么要她来替他承受这样的苦难? 不,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痛苦,也不要再看到她为他这样的受尽折磨。 原来爱上一个人,你会为她放弃所有。包括你的幸福,你的快乐,你的痛苦。 “天后娘娘,敖煌愿娶河阴公主,请娘娘选个良辰吉日,早日完婚。”敖煌突然跪倒在地,朝着悬浮于空中的天后叩首。 “阿煌,不要为了我••••••”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敖煌的声音是从未出现过的冷厉,“我一直在骗你,我对你只有恩情,我对你的好,只是为了报恩。” 明珠脸容苍白,神色无光。 “原谅我不能娶你,我要娶的是天界最尊贵的河阴公主。” “没关系,我原谅你。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明珠的声音苍凉,却依旧那么温润如花地朝着敖烨一笑,那一个笑容,仿佛是生了毒刺一般,活生生刺穿了敖煌的双眼,从此,无药可救。 这世上 织醉不懂,为何敖煌口口声声说爱明珠,却那么轻易地屈服了。她也心疼明珠,因为明珠真的太傻,傻到无条件地原谅。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就是这么不堪一击,脆弱得仿佛一场随时会破碎的梦境? “既然如此,你与河阴完婚后,本宫自然会取出她的蚀骨钉。但她也要逐出西海,永世不得与你相见。” “敖煌听随娘娘处置。不过敖煌还有一个要求,敖煌希望明日迎娶公主。” “如此,甚好。”天后得意一笑,随之摆驾离去。 留下韩湘子、何仙姑、织醉、敖煌、明珠几人,一时间几人皆沉默无语,各有所思。 看着几日不见清瘦许多的织醉,韩湘子俯身落定,缓缓开口道:“醉儿,跟为师回去。” 终于等到这一刻,可是织醉却怎么也不能高兴起来。她抬眼仰望,韩湘子的古水无波的面容依旧,这样的人,真的太遥远了。 “请恕徒儿不孝,徒儿不能跟师父回去。” 织醉担心明珠,如今的她若是没有人照顾,一定寸步难行,她怎么忍心丢下这样一个可怜女子不管不顾呢。况且想起何仙姑的话,她怎么能回去,再回到他的身边,反而害了他? 韩湘子听到这话,却觉得话中满是忤逆之心。只觉得全身气血不畅,呼吸都有些不易察觉的深了些。 这十几天,他不眠不休地找她,差点将西海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到她的身影,结果在这片礁石处找到了她的气息,才知晓她被人困住。当他发现西海太子敖煌的行踪后,没有轻举妄动,是怕伤及织醉。为了保全她,他甚至答应与天后联手,以蚀骨钉要挟敖煌。 千百年来,他何时这般千般顾虑过,他何时这般小心翼翼过,他何时这般周全地护过一个人? 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的他在蓬莱云顶发誓要护她一世周全的小徒弟。 可是,他万般保护的小徒弟,为了一个囚禁她、拿她做人质的男人忤逆他,甚至此刻还要自投罗网。 她难道就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如果不在他的身边,会有多少人等着利用她,会有多少人要来害她? 她为什么不明白他的苦心。 “随你。”千万的言语化成这样一句话,韩湘子不再看她一眼,径直离去了。 ------------ 第六十三章 为他作嫁衣 礁石房中灯火微暗,躺在蚌壳石床之中的明珠面容憔悴,似一朵日渐枯萎的茉莉花,残喘着最后一缕游丝般的气息。 曾经那个温婉明媚的女子,如今被蚀骨钉折磨得这般模样,怎能让人不心疼? “明珠,你好好休养身体,我知道蚀骨钉痛入骨髓,却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你忍着点,坚持一天,蚀骨钉就会被取出了。” 明珠虚弱得答不上话,织醉只能兀自叹息,“你不要恨我师父,他并不是有意害你的。要恨你就恨我吧,是我非要拉你出去,结果害得你••••••” 听到织醉的自责,明珠昏沉之中虚弱地摇了摇头。 “你不恨我,我自己也恨着自己。况且如今我忤逆了师父,他也不要我了,我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了。” 恨自己身怀异数,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你••••••喜欢••••••” “不!”斩钉截铁打断明珠微弱得近乎听不见的话,织醉仿佛中了魔咒般反应强烈,瞪得如铃的双眼好像也在极力反驳明珠那样禁忌般的话。 明珠将她这一系列的反应尽收眼底。 爱上一个自己不该爱的人,爱上一个自己不能爱的人,应该比她现在所受蚀骨钉的痛苦还痛上千万倍吧。 她无力一笑。织醉,你可知,你现在同情我的痛苦,将来所承受的痛苦却是我的千倍万倍? “明珠,他都要娶别人了,你还想着他?”见到她的苦笑,织醉以为她想起敖煌,心里为她打抱不平,“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原谅他,你就那么相信他吗?” “信••••••至死••••••不渝••••••” “哼,气死我了,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一点也不听,他有什么好?他为了保全自己,明天就要娶那个嚣张跋扈的河阴公主了,你清醒一点吧,明珠,他不爱你了!”织醉拔高了声调,她真不想看着明珠这样傻,还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却见明珠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遥遥指着床头处的一个漆木箱子。想必她是要取什么东西,织醉会意,走上前去便打开那箱子,一袭华美的火红喜服映入眼帘,灿若云霞,纹似流云,一针一线都那般精美绝伦。 织缎云袂霞锦织不尽一生情殇,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替我••••••给他••••••”断断续续的话仿佛是在哀求,如深谷中的啼血杜鹃鸟的凄婉,“说好••••••他穿••••••我做的衣裳••••••成亲••••••求你•••••” “好了,你放心,我马上去交给他。”织醉不愿意再听到明珠的哀求,抓起那一件男式喜服,夺门而出。如今那礁石外的门禁已被敖煌解除,织醉才能拿着喜服来去自如。 出了礁石房,她直奔西海龙宫,路上撞见敖烨牵着许久不见的阿契言笑晏晏地走过来。想必是留在昆仑山那几个照看他的瀛洲小弟子护送阿契回了西海。 “师父!”阿契老远就甜腻腻地唤织醉。织醉此刻急得火烧眉毛,哪里还有心情回答。因为身高的缘故,她冲上前去径直踢了敖烨腿肚一脚,“敖煌在哪里?” “唔••••••东•••••东明殿••••••”织醉听言便直冲东明殿,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敖烨抱着腿吃痛回答,“••••••的右殿呐••••••” 如今这世风日下,他饭后出来散个步,招谁惹谁了? 阿契咬着手指分析,“爹爹,你惹娘亲生气了吗?” “胡说,我可是人见人爱,魅力无限的天下第一美男子。” “胡说,你看娘亲抱着喜服,都要与别人成亲了,你还不急?” “急什么,我后宫佳丽何止千千万,少一个黄毛丫头,多大事儿。” “可是阿契没有后宫佳丽千千万,少了娘亲就没有了。” •••••• “敖煌!”一脚踹开东明殿的殿门,织醉横冲直撞地进了门,却见一袭绿衫背对着她,清华出尘。 韩湘子放下手中茶盏,淡淡瞥过门前鼓着腮帮、满眼怒火、叉着腰的小女孩。 从来没有见过她放肆的模样,这样的她,竟然多了一份,灵气? 她身后的水晶宫依旧璀璨夺目,海水依旧碧波荡漾。 这样的她,像极了尘封多年的记忆中的她。 织醉见房中坐的是师父,那盛气凌人的阵势一下子就蔫了下来,耷拉着小脑袋。 狗娘养的敖烨,这样算计我,这笔账我跟你算定了! “师父••••••弟子••••••” “你回来了。”韩湘子淡淡道了一句话,没有责怪她的冒失,而是侧过脸,没来由的说了句,“过来吧。” 那声音,清雅却透了几丝的蛊惑,令织醉忍不住向前走近。 “师父••••••”小心翼翼地走近,小心翼翼地呼唤,师父没有责怪她,没有不要她,他就在眼前,她还能走近。 眼看要挨到韩湘子的衣袍,织醉猛地顿住。 她怎么能走近他,他是这样出尘绝代的仙人。 “怎么?”韩湘子慵懒地抬眼,一把握住织醉的手臂,织醉被这样的力气一拉,踉跄一步竟栽倒在他的怀中。 惊吓得面色飞白,他的怀抱跟她想象中一模一样,带了很刺骨的凉意,让人胆战心惊。织醉只觉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听得见自己胡乱跳动的心律声。 等等,怎么还有一股酒味? 织醉猛然抬眼,韩湘子清俊的脸此时已染上了些许红润,眼睛少了几分绝尘的气息,多的却是几分慵懒,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逗。 师父,他喝酒了?他醉了? 织醉赶紧挣脱出韩湘子的怀抱,跪在地上,“师父,我是醉儿。” 他认错人了吗? “我没醉,你亲手酿的这三百年的佳酿,我怎么会醉••••••”韩湘子自说自话,仰头又灌入一杯酒,继而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织醉暗自庆幸,抱着散落在地上的大红喜服拔腿便跑。 终于在东明殿的右殿找到了同样不省人事的敖煌。 织醉冲进去就抢过敖煌手中的酒杯扔在远处,哐啷一声令敖煌清醒了过来。 “喝酒有什么用!”织醉迎面就扔给他那一件红色的喜服,“明珠说,要你穿着她做的衣裳成亲,你就当是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吧。” “她怎么样了?” “勉强还能撑住,你好自为之。”织醉撂下一句话便转身欲走,她不愿再跟他多说一句。 “好好照顾她,是我对不住她。”临门之际,织醉微微顿足,听了敖煌的话便离去了。 路过师父的房门,织醉的心揪得十分紧,她就这样跑掉,对师父不管不顾吗? 还是去看看他吧,他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 织醉紧张地站在韩湘子的房门,正欲推开门,却从门缝之中窥探到,一个粉衣素裳的女子正搀扶着他走向床榻,那人的背影如此熟悉,不是何仙姑又会是何人? 是了,有资格站在师父身边的,永远就只有那样一位女子。 织醉收回推门的手,仰望着西海之上、苍穹之外的遥远星芒,黯然离开了水晶宫。 ------------ 第六十四章 鲛女闹婚典 次日,整个西海都熠熠生辉,红光粼粼。天南地北各路仙人皆汇集西海水晶宫,来参加这场空前的仙界婚宴,无论天仙地仙人仙只要稍有些脸面的人皆来道喜,原本清透澄净的西海海水都被大路往来的仙人搅得浑浑浊浊,一大批珍贵罕见的贺礼统统送往西海水晶宫中,将那九九八十一间的水晶宫殿挤得是水泄不通。 织醉一大早便混入了婚宴鱼龙混杂的人群之中。站在因千颗夜明珠悬顶而亮若白昼的主殿中,她焦急的目光四处搜寻着。 今晨明珠的身体突然有了好转,织醉原本疑惑,蚀骨钉钉入骨髓怎会突然好转,却没有深思。明珠好转以后,一语不发地缝着那盛满她思念的锦囊。临近晌午时分,明珠终于缝好了那个锦囊,哀求织醉亲手锦囊送到敖煌手中。 织醉起初怎么也不肯答应,最后拗不过明珠,还是揣着锦囊混进了婚宴。 织醉原本就知道这锦囊的含义,锦囊思断绝情意,便也让他从此断念也好。 只听婚宴中仙人三五成堆地攀谈着,突然一阵喧闹之声传来,夹杂着金属交击的清音。织醉回过头去, 只见一队金斧银盔的夜叉武士,气宇轩昂地大步前行。其中簇拥着的,正是一顶二十只蛟龙牵引的云纹赤金辇车,辇顶杏黄色的王旗高高地飘展开去,露出一条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飞龙的旁边,用闪闪的深金丝线,绣了一个古朴的“敖”字。 殿前已是密密麻麻地拜倒了一片人,齐声颂道:“恭迎西海龙王驾临!” 西海龙王敖丙从辇车上下来,笑意堆满了整张脸。一众仙家皆上前道喜。 紧接着,一群手执金瓜的金甲仙将朝前走来,再后面是数百名高举飞龙旗、白虎旗、鸾凤旗的卫队;卫队之后的,便是手捧玉笏、袍服各异的文武官员。 最后过来的却是数百名宫装美人,虽是服色不同,但俱是华服丽裳、珠光耀目,她们惊人的美色,几乎让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群美人簇拥着四十八只彩凤环绕的鸾轿缓缓驶来,人群中蓦地发出一阵惊叹,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叫道:“恭迎天后凤驾!” 若说天后凤仪,并不是所有的神仙都见过,如今因西海这一场大婚,许多仙人还真是头一次一睹天后风姿。 天后凤鸾落地,却迟迟未出。顿时听到远处一阵凤鸣。抬头望去,只见那碧蓝的海水,不知何时被一层淡淡的虹光笼住,那虹光共分七色,深浅不同,在不断地变幻转化,更显得美艳绝纶。 鸾凤翔集,彩云回旋,只见四只火红色凤凰神鸟,驮着一辆红色璃石的金舆,在数队天兵神将的护卫之中,穿越重重清波而来,在殿前缓缓降下。 只见天后鸾轿珠帘半卷,一只手搭上刚落下的金舆中伸出的一只纤细的手,只见两位女子齐齐出现在众人面前,皆是红色锦袍,其上用金丝勾画的海波与日月,象征着西海与天宫的这场大婚天地四海举世同庆。 喜乐声起,早已安排好的龙宫侍女及喜婆鱼贯而出,众星捧月一般,无数的仙妃神女,绣带画绶,金彩辉映,簇拥着她们,缓步向殿中走来。 殿中众人齐声宣道:“恭迎天后、公主凤驾!” 论起地位身份河阴公主远不比四海龙王及部分资历深厚的老仙家,因是天后临驾,摆足了阵势,整个殿中没有不跪下去的,就连四海龙王也不能例外,因之对于这位公主来说,也算是大礼了。织醉原本个头小,又不愿跟着众人下跪,便猫着身躲在一位仙人身后,气鼓鼓的蹲了下来。 西海龙王排众而出,一张神色慈和的龙脸之上,有着几分家翁腼腆。只见他双手一拱,又清了清嗓,这才开言道:“西海敖丙,恭迎凤驾多时了。” 天后微垂首,河阴公主身子微微一躬,算作行礼。于是这一行几人便被簇拥到主殿之中。 此时金冠红袍的敖煌,终于出现了。织醉激动的往前挤,想要上前,却被密密麻麻围观的人挤得越来越远,可怜她又是个毫无术法功力的凡人,如何也挤不过那一群得道的仙人。 只见隔了薄薄红纱的河阴公主盈盈一拜。 敖煌微一迟疑,眼光转了开去,竟是向着四周扫了一圈。她虽然拜了下去,却不见她的夫君回礼。然而她也只是身子微微一颤,仍然没有站起身来。 敖煌面色无光,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眼前女子,顿了一顿,终于也拜了下去。 殿中一片静寂,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着感动欣慰的笑容。想必,鸳侣得谐、神仙眷俦,应是众仙所乐见之事吧?看这举案齐眉的恩爱,有谁不会相信,他们将有着千载万岁永不断绝的幸福呢? 然而,这光华背后,又有谁知道隐藏了多少绝望痛苦和肮脏阴险呢? “当——”极悠然动听的一声清响,穿破水波而来,一直仿佛震进了织醉的心里。一个穿着绯色衣衫的总角童子,高高地扬起左手,用一只坠有红色穗子的玉槌,击响了高挂于殿西廊下的一面玉磐。 婚庆大典终于开始了。 唱赞、入席、对拜、交杯……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喧闹声。围观的人兴奋得脸上放着红光。天帝未曾驾临,但为了表示特别的恩宠,派了太白金星前来主婚,那白发银袍笑咪咪的老头儿,倒也真是添了几分喜气。 待到礼成最后一项,侍女托着金盘,送上一支紫玉钗,钗身长约半尺,通身晶莹,玲珑剔透。 敖煌拿起紫玉钗,走向他的新妇。河阴公主含笑站在当地,绿鬓高绾,珠环翠绕。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慢着!” 众人都是一惊,织醉更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时,只见一个身着红装的绝色丽人傲然屹立在大殿门口,面色苍白神色却锋锐无比,有如一枝临风琼花一般。 众人皆疑惑得看着那名女子,待她一步一步逼近,才惊觉她身上的红衣竟是一身大红喜服,布料花色竟然同新郎一模一样! 此时的明珠仿佛变了一个人,目光清冽,视无旁人,直勾勾地望着殿中握着紫金钗的敖煌。 一阵曼妙而甜腻柔靡的吟唱响起,明珠突然唱起歌,像是海上渔人们流传的海妖歌声。 此刻刻意避开人群、远远地站在幽暗的海水里的韩湘子闻声,突然急速朝着主殿飞速赶去。 四下已经是一片混乱,天后、四海龙王、敖煌、河阴公主皆面色铁青,只听明珠走进,顿了歌声,“阿煌,你可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我唱的便是这一首歌,你总说很好听,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特地来唱给你,你说,你喜欢不喜欢?” “放肆,哪里来的疯子,赶紧给本宫撵出去。”天后摆出天家威仪,顿时身后那一群金甲仙将一众拥了上来。 敖煌双目绝望而痛苦,却一言不发。然而明珠全身绿光大发,未等天将捉拿,突然急速飞到敖煌跟前,满眼恨意地掐住他,“说!你喜欢不喜欢?” 织醉顿觉不妙,正欲奔上前,却发现手腕处突然升起一股焦灼之感,低头一看,竟然是索魂绫。 织醉的目光突然移向那个目光锐利充满恨意的明珠,突然醒悟。原来凤起的神魄一直藏在明珠的身体深处,直到这一刻才出来控制了明珠。 突然记起凤起那日在蟠桃园对她说过的话,天啊,她竟是要借着明珠的身体,来体会一场刻骨铭心、惊天动地的爱情! ------------ 第六十五章 最重要的人 双瞳发绿的明珠已非原本温婉如水的模样,纤长的手指掐住敖煌脖颈处的命脉,那血色一般的喜服仿衬得她眼中的恨意浓烈灼人。明珠盯着敖煌不再言语,被挟住的敖煌更是震惊得一语发不出来。 “快将刺客拿下!”天后对着那一堆冲上去天兵神将喊道,只见千万道快如闪电的利光齐齐射向明珠,明珠突然变得狠厉,一番厮打之后,一道强大的绿光爆裂开,七七八八的人都被弹出三丈以外。 人群散开,众人才看清那红衣女子的双脚竟然化为一条形如巨蟒的长尾,鳞片在大殿千颗夜明珠的光芒下照耀得十分骇人;再细细一看,女子的眼珠已全然变为碧绿的颜色,像嵌入了两颗翡翠明珠,那绿色幽暗得仿佛历经了苍古,带着时光磨洗的陈旧痕迹,让人观之心生一股苍凉。 见此状,稍有些仙资的仙家都不由退开一步,那些仙资甚微的仙人却依旧茫然不解地朝那女子望去。 “竟是······是上古鲛人!”主婚的太白金星突然的一声,引得众仙皆震惊不已。 据《鸿蒙本经》记载:“古有鲛人,深居海底,人首蛇身,碧血碧目,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元丹鲛珠,有生骨复灰、起死回生之效;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但稍有些见识的神仙都知道,上古鲛族,早已在万年前被族灭。万年前,因鲛族不屈从臣服于六界任何统治者的统辖,受到六界排挤;又因其价值珍贵,引得无数仙魔争抢,故此鲛人最终被六界人灭族,从此消失于六界。 但此刻,众仙眼前的绿尾人鱼确实是古书上记载的鲛人不错。 明珠眼珠是幽暗的绿色,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渊,目光虽不是十分锋利,却让人不敢直视。 听到四周惊叹之声,她环视众仙一眼,轻蔑一笑,竟有种俯瞰苍生视若草芥的威仪。 “今日不但目睹了天后娘娘与公主凤仪,更见识了这上古时期的鲛族遗人,可真是开了大眼界啊!” “可不是,这上古时期的神人怎是我们这些历劫才飞升成的小仙比得上的?要我说,这鲛人遗女眉目间还真有几分亘古的仪态。”听到周围起伏不断的私语窃窃,天后脸色铁青,竟将一个小小的妖女与她的无上尊贵作比较,她怎能容得下? 在她的心中,如今这六界,她的地位毋庸置疑是最尊贵的。 若说起初为了女儿以蚀骨钉伤她尚还有些余地,如今威胁到天后威仪,她又岂能容得下这个女子。 “大胆妖女,竟敢擅闯西海水晶宫,扰乱我仙界秩序,本宫要亲自将你这妖女拿下。” 只见天后拔出发髻之中的九天飞凤钗,默念咒语,那金钗瞬间化作一根凤头金杖,射出万道刺目光芒,惹得众人纷纷掩袖侧目。 一道金光瞬间在九天飞凤金杖上聚拢,长长的一阵凤鸣响起,只见那致命的一击已如弦上之箭,强大的灵力下一秒便要飞出杖头。 一直被挤在外围的织醉此时已经钻到距离明珠和敖煌稍近之处,见此状,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企图阻止天后的攻击。 但织醉哪里想过那记杀招被击中的后果,整个人都在那迎面而来的金光之下被逼退开数丈之外。待金光消散之后,才发现竟然有一抹淡绿的身影挡在身前,如一株在滂沱大雨后傲立的翠竹。 “师傅?”织醉震惊呼唤,韩湘子却并未回头。 他这样飞来硬生生受了九天飞凤金杖一记杀招,一般仙人怎受得了这样的重创,幸好他早已练就上仙仙身,加上三百年的闭关静修,法力自然比普通仙人要高。他虽退开数丈,身形却稳如泰山,站在织醉前。 “师傅!”织醉却担心得眼里快要滚出泪来,抓着韩湘子便蹲在他跟前。 韩湘子面色依旧,见织醉周身无恙地蹲在自己跟前,小手紧紧捉着自己的袖袍,泛着泪光的大眼睛里满是焦急担忧,不知为何心里却生出一丝笑意。 笑意? 韩湘子压制住心底轻微的变化,淡然道了句“无妨”,而嘴角顺着那勾起的唇角也随之溢出一丝浅浅的血迹。 众仙见蓬莱上仙受了伤,交头接耳又是乱作了一团,传言蓬莱上仙对这个徒弟是极为疼爱,如今所见,可真是不假。 韩湘子目光只是轻轻一瞟,发现了绑在织醉手腕上正发着光的索魂绫。 早已料到凤起的神魄藏于明珠体内,他才刻意将蚀骨钉钉入骨三分,欲以蚀骨钉引起肉体的疼痛逼出凤起的神魄。 说到魂魄,为人为仙为神为魔,皆有魂魄,魂为阳,魄为阴,魂主内,魄主外,魂构成思维精气,魄构成感觉形体。如今凤起的神魄附身在明珠身上,自然是与宿主的喜怒哀乐以及疼痛都能感知。如今蚀骨钉入骨三分,必定引起肉体上的疼痛,从而也能逼出凤起寄居在明珠身体深处的神魄。 但是超出他预料的是,明珠竟是被封印万年的上古鲛人,蚀骨钉误打误撞,无意间破坏了明珠体内封印,致使明珠恢复鲛人法力,不但没能逼出神魄,反使得明珠大闹水晶宫。 天后此刻更是气得头冒三尺烟,一发杀招没能铲除明珠,反倒伤了蓬莱上仙,如此面对四海八荒的仙人,更是令她颜面受损。为了显示威仪,她又不好怪罪蓬莱上仙,便把错误全归结在织醉的头上,欲以惩处织醉振天威。 “区区凡人,竟是这般放肆,大殿之上,竟也不把众仙放在眼里,要来维护这妖女,给我拿下!”天后一声令下,几个手执长戟的天兵迅速将织醉押下。 看着徒弟被押下,韩湘子面色平淡如常,纹丝不动。 这令众仙又是疑惑不解,如此看来,蓬莱上仙果然是传说中绝情灭爱第一人,什么疼爱有加,都不过是传言罢了。 和众仙一样,织醉心里清楚,师父是绝情灭爱的蓬莱上仙,所有人的生死都是卑微的,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凡人而怜惜呢? 但是她却很高兴,就在前一秒,师父为她挡住天后那一记杀招的时候,她就认定了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她记得他在蓬莱云顶曾发过的誓,他必定会护她一世周全,那样笃定的深信,所以她从来没有担心过。 心里满怀着对师父的深信,被押着跪在天后面前的织醉,也依旧是那样的坦然无畏。 ------------ 第六十六章 破碎的唯美 就在织醉被押着跪在天后面前时,天后果然看见了织醉手腕上的发光的索魂绫。韩湘子见此状,这才放松了警惕,迎上了离天后不远处瀛洲上仙何仙姑关切的目光。 何仙姑会意,放下担忧,便上前倾耳道了几句,天后的脸色果然大变,目光时而扫视织醉,时而扫视不远处被绿光围绕的明珠,神色莫测。 众仙见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目光依旧停留在明珠、天后、织醉几人身上,却遗忘了一双隐藏在凤冠珠帘之后充满恨意的双眼。 只听耳边怵然一声,“本公主杀了你这迷惑男人的鲛妖!” 天后见势,迅速飞出环绕在身侧的仙绳,捆住了河阴公主的腰身,咚的一声掉落于地,阻止了她的进攻。 “都给本宫住手,谁都不许接近他们!“天后震怒的声音令河阴公主震惊不已。她狼狈掉落在水晶宫的地板上,那双眸中似火焰燃烧的恨意更甚。 明珠却淡淡朝着河阴公主冷哼一声,眉目间流露出十足的轻蔑,却也有种让人不得不心惊的倨傲与威压。 河阴公主见到这般神色,果然更为震惊,这眼神,仿佛在哪里见过。 有着这样倨傲与威压的神色的人,这世上除开凤凰神族的储君凤起,她真少见着几人。 凤起?河阴公主在心中冷笑,难怪母后百般要护着她! 她一直想不通,从小到大,母后爱护着这一位表妹远远甚过她这个亲生的嫡女,说什么凤凰一族的储君,她堂堂天后嫡女却永远及不上一个傲慢的凤起,论资质论出身,她哪里比不上凤起,却永远只能躲在温室之中供养,也永远得不到母后对凤起那无止境的纵容。 “原来是你,我要杀了你!“河阴公主心生恨意,再次挣脱天后的束缚冲上前去,却不料被明珠一发轻轻的暗针击中双膝,一阵酥麻之后便瘫软在地。 看着明珠施展手中暗器之精准熟练,敖煌终于苦笑出声,“相识数年,我却不知,你竟是如此法力高强的鲛族人。” 他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明珠,终于开口却是满口的嘲讽,不知是嘲讽自己的愚蠢,还是明珠的深藏不露。 此时的明珠像是转变了性子,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明珠因蚀骨钉意识早已微薄,此刻已被凤起的神魄控制,就连言行举止都无一不透露着凤起的模样。 “那又如何,我认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有何不一样。”敖煌笑答,“身份是假,失明是假,是不是连那场相遇都是一场假象?明珠,你的一切要我怎么才能相信?” “相信?你我之间,还有相信么?我那么相信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我痴等着和你成亲,白头到老,可你呢?回报我的是什么,是抛弃我不顾,在这里做你得意的新郎官,这就是你给我的相信?” “明珠,是我无能为力。“ “可我只信人定胜天,不去抗争,永远只能卑微地被主宰*控。你愿意永远被主宰*控吗?“ “我······” 明珠突然温软下来,倚在敖煌身上,”只要你愿意带我走,我只要你带我走,什么都不要了,不要责任,不要命运,不要被主宰,这样可好?” 敖煌内心百般滋味却发不出一个字。 “敖煌,如果你敢带她走,本公主即刻便死在这西海水晶宫,让你背负永世骂名!”河阴公主抢过身旁天兵的利刃便架在了脖子上,原本犹豫不定的敖煌此刻猛地惊醒,河阴公主的性子说到做到,届时天庭怪罪下来,他们西海一族恐怕都难逃祸运。 “带我走,好不好?”此时的明珠,暗淡了碧绿的双眼,回复原本温婉若水的娇弱模样。 “对不起,明珠,我不能放弃整个西海来换一个你。”敖煌话音未落,四周杀气却早已弥漫,明珠的绿瞳变得从未有过的幽暗,长发翻飞如魅。 “既然如此,那你必须放弃你自己,和我一起死!”她伸出右掌吸附出敖煌的龙珠,并张嘴吐出了自己的内丹,即传说中生骨复灰甚至能令灰飞烟灭的仙魔起死回生的鲛珠。 两颗灵珠缠绕升腾,悬垂在明珠与敖煌的头顶正上方,万丈明灭的光芒亮过大殿之中千颗碗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座水晶宫,甚至照亮了幽暗的西海海底。 “煌儿!”西海龙王见到儿子的龙珠被取出,终于按捺不住,手间凝成一道利器便要飞上前去。 “谁都不许过来!”,明珠伸手握住两颗灵珠,眼里却是破碎的绝望,”谁敢靠近一步,我即刻便捏碎手中的珠子!” 谁都知道,那两颗珠子并非俗物,正是他二人命系内丹,若强行捏碎,势必会仙身不保,法力尽失,更有甚者,性命不保,难入转世轮回。 眼看着明珠以性命相逼,西海龙王及众仙都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四下无人敢行动。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但天后不知何时已然走进,她一手握住明珠的手腕,怒视着她,眼里除却严厉却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纵容。 织醉更是大惊,而此刻的索魂绫更为灼人,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一股力量仿佛瞬间就要破土而出。 “是你逼我的!”明珠倨傲冷笑,被天后握住的手腕不能动,手指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就要把指尖嵌进皮肉之中。无数雪白的粉末从明珠的指间滑落出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恨你。”明珠顿时仰天痛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好似一道凄厉的凤鸣,分明是凤起的声音。 天后在听到这一句撕心裂肺的痛呼之后,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 而织醉正听到这一声痛呼,就被索魂绫带离了空中,咻的一声飞向了光芒之中的明珠。 “神魄离体了!” 话音未落,织醉已经被索魂绫带上前,利光般直接撞上了明珠的身体,只觉身体深处传来一阵被车碾过、被利刃刺破的疼痛。 而索魂绫也刚好缠绕在凤起神魄之上,将她逼出了明珠体外。凤起的神魄在这离体的瞬间,索魂绫正要上前将其捆住。天后即刻收了凤起的神魄,却没有留意那只已然捏碎两颗的珠子开始由飞灰重新凝成一个浑圆的明珠。 意识逐渐朦胧,织醉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眼前出现了一幕幕迷蒙幻觉。 她试图拨开苍苍茫茫的视野,目光中隐约见到一片水草丰茂、游鱼成队、水色清蓝的海域,海域之中传来一阵悠扬动听的歌声,茫茫飞扬的雪白尘埃处,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依偎在男子怀里,目光像是珍珠的碎末一般破碎唯美。 “如今和我死在一起,你可欢喜?” “我没办法和你一样。” “那我便成全你,但我永不会原谅你。” ······ 那样凄婉的声音,像是从上古苍穹穿越千万年滚滚红尘而来,却碎开一地的跫音。 最终,翻飞而起茫茫尘埃遮住了所有的景象,从此,眼前这世界便是破碎的唯美。 ------------ 卷三 师徒方丈殊途路 ------------ 第六十七章 苦涩的初吻 沧海飘茫的云雾之中,隐约可见蓬莱仙岛的三座仙山,其中隐于最西方的方丈仙山主峰里有一座小舍,舍中一位素衣仙人面色淡然地坐于床头。 过了一刻钟,方丈上仙张果老唯一的弟子叶笙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来到小舍前,推开门,看见蓬莱上仙坐在床沿,床上躺着个圆圆润润的绿衣小姑娘,傻眼,顿了几秒,才探着头推门进去。 “上仙,师父命弟子前来送药。” 韩湘子略微点头,抬头。 眼前的少年的眉眼略有些狭长,似乎带了点笑意,还偷瞄了床上的织醉几眼。 有一缕风吹过,吹散了韩湘子身后的发,他接过盘中的碗,汤药却纹丝不动。 “下去吧。” “啊?哦,是。”等少年退出门外,韩湘子依旧端着这碗汤药,淡淡地看着床上沉睡的小女孩。 完全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生病了该怎么喂药?就这么灌下去她也喝不进去,刚刚怎么没问问那个弟子? “等一下,”正关了门走下台阶的叶笙感觉到肩膀被什么拍了一下,吓得脸色苍白,回过头,还是面无表情的那一张俊脸,“我没有喂过药。” “不,不是······弟子还,还要,哦!对了,师父命弟子去山脚摘新鲜上好的白菜,您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视食物如生命,弟子不敢怠慢!” 果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看着叶笙的模样,韩湘子估计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去忙吧。” “是!”叶笙立马行告退礼,以最快的速度疾步离去。 韩湘子回身,看着床榻上的织醉完全迷糊不醒,汤药喂到嘴边就流出来,根本喂不进去药。他从没喂谁喝过药,突然有点苦恼。 待韩湘子微微思索后,只能这样试一试了,接掌渡一些灵力给她。但是灵力如同石沉大海,不停注入织醉的体内,却全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韩湘子看着汤药渐渐变凉,只好将白瓷碗凑到嘴边,嘴里含了药,薄唇压在少女的唇上,用舌头撬开她的牙关,将汤药和着灵力一口一口渡给她。 许是那渡去的灵力也逐渐起了作用,在韩湘子喂到一半时,织醉缓缓转醒过来。意识朦胧之间,感受到来自唇上细微的力道,轻轻的,如同温润的羽毛拂过一样。 有另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和她的呼吸若有若无地缠在一起。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温柔而又灵巧地撬开她的牙齿,接着一股清苦中又带着丝丝甘甜的味道,一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这样的重复了几遍,呼吸困难了几分,她眨动睫毛,眯起眼睛,细微的光线就透进瞳孔几分。映入眼帘的是无比熟悉、但被放大的淡漠俊脸,顿时让她愣住了。 睫毛无声的眨动了几下,她生怕惊扰了这份美好,只好努力地维持着双眼半眯的状态。眼前瞳凝秋水的男子,唇与她相贴,男性酌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脸上。他闭上眼,柔软的睫毛如同蒲扇一般落在她的咫尺之间。 心脏顿时漏跳好几拍,她咽了一口口水。 师父,是在吻她吗? 是,一定是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会靠得这么近,他的呼吸怎么会这么热,他闭眼的神情又怎么会这么专注? 师父的薄唇压在她的唇上,时间停止了! 织醉紧张地揪住了被子下自己的衣袖,在心里细数了几声之后,微眯的双眼终于再度闭起。她不知道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让自己抬高了头,探出小舌,想要努力顺着自己的心意回应他。 突然另一股同样清苦的味道在两人的口中散开,那唇陡然抽离。男子紧闭的双眼猛然间睁开了。 织醉也跟着茫然地睁开眼,嘴里苦,很苦,才意识到原来是药,师父在用嘴喂她喝药?想到自己刚刚差点回应,羞愧得脸红飞霞,同时吓得浑身僵硬,好险!要不是刚刚师父正巧渡完一口药,只怕要把一切都毁了! 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瞬间,韩湘子看见小徒弟眼睛倏然溢满了惊愕,脸上的红晕迅速加深,本来俯着身的韩湘子直起身子,莫不是误会了? 韩湘子才想到,他心里坦荡磊落,也一直将小徒弟当做孩子,不曾多想什么。但小徒弟毕竟已经十一岁了,凡间的女子十五及笄可嫁,她虽然在他面前是孩子,但也最终会长大的,若一直跟着他修仙也就罢了,他日若是嫁做人妇,站在她的角度来看,这就有些微妙了。 韩湘子面上淡然,心底却有刹那的窘迫。这时,听见小徒弟撒娇般喃喃的说:“师父,药好苦……” 韩湘子心里失笑,竟然是自己多虑了,这样的情况任谁都是可以体谅的,况且她只是个孩子。扶起织醉让她斜靠在自己身上,柔声说:“醉儿,来,把药喝了。” 织醉傻傻地看着师父,这就是她的师父。她正靠着他微温的身体,那同任何人的怀抱是完全不一样的,顿时身体一僵。他说话呵出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耳际和颈项,甚至钻入背后的衣襟,想到刚刚那个不算吻的吻,让她霎时面红耳赤,失神喃喃地叫,“师父……” 韩湘子想着喂药,也没怎么留意,勺了药递到织醉嘴边,“醉儿,乖一点,来,喝药。” 想起明珠为了爱情的苦苦等候,就算敖煌不爱能再她了,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成全自己的爱情;想起让师父为自己操了多少心呢?为他挡了天后的金杖还让他亲自喂自己喝药,多少人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明珠说,喜欢一个人会很辛苦,以前她不懂,现在好像有些懂得了。 织醉喝着药,很苦,也很甜,泪水忍不住默默流下来。 韩湘子问:“醉儿,很不舒服吗?” 织醉只是一个劲摇头,却哭得更厉害,贪婪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就让自己放肆一次,一次就够了!师父,你不知道我的痛苦的。 任何女子爱上韩湘子都是爱上痛苦,只是她是他的徒弟,于是比任何一个人都绝望。因为只有她离他最近,却也离他最远。 感觉到织醉浑身滚烫,韩湘子只当她身体难受,温柔轻拍着她的背,“别哭了,好么?这次是为师没能护好你,从今以后,为师必定不让任何人再伤于你。” 宠溺的语气,让织醉心痛得不能呼吸。师父,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受不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韩湘子一直温柔地拍着织醉的背,而她紧紧抱着他,呼吸着他身上淡雅的竹叶清香的气息,控制不住地泪流了满面。 ------------ 第六十八章 情种桃花树 经过方丈仙山上好良药的调养,织醉的身体逐渐恢复。原本被索魂绫伤及凡胎肉体很难痊愈,多亏得韩湘子及时的救治和悉心的照料织醉才捡回这条命。她心下对师父的崇敬和感恩又多了一重。 师父如此护她周全,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唯有做好他的弟子,潜心学习法术,断不敢再有任何杂念。至于那些莫名的情愫还有那不算吻的吻,她不敢再去触碰,只封锁在内心最深处,这样的回忆恐怕此生都不敢再翻出来回想。 毕竟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想到此处,织醉眼中却多了一丝莫名的失落,原本单纯的眼神此时多了一份忧郁。 她起身披上青布斗篷,站在在竹窗前。小脑袋被斗篷遮住了一大半,远看仿佛只留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尚能见得清。 韩湘子负手立于庭院之外,远远地看着她。清隽的眉宇微微抬起,神色若有所思。 小徒弟从来都只会顽皮打闹不肯消停,如今安静下来若有所思的模样却也甚是惹人怜爱,不知不觉她也开始长大了。 有了自己的心事,她在想什么? 突然有种不同的情绪从心上飞过,他欣慰于徒弟的成长,也带有一丝通常于师于父的失落之感。 纵使朝夕相伴,迟早是要长大的孩子啊。这千年的孤寂,古水无波的生活,作为无情无欲的上仙,韩湘子早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情绪。只是这一片刻,竟然又有了一点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不同,他也不得而知。或许遥远到很久的事情,都可以经过漫长的时光打磨沉淀,但是命格轮转,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不是靠躲避,就能轻易逃得开的。 或许,命运将她送到他的身边,就是一种注定。他这一次,一定要保她周全。 织醉身体恢复得极快,也不知平日师父让她吃的那些药是什么配方,吃下去疼痛感就立刻缓解,身体通透一片清明。后来据方丈仙山的弟子说是方丈上仙的蟠桃花加回魂丹制成的丹药。 说起方丈仙山的蟠桃,还是方丈上仙从前参加蟠桃会偷藏的桃核在蓬莱方丈山顶种下的,长成的这么一棵人间独有的桃树。王母知晓方丈上仙素来贪吃,知他目的也不点破,只是在桃树上种下结界使得它千年开花不谢,也就结不出果。织醉偷偷跑去看过那棵树,枝枝繁茂,灼灼其华,尤其那夺目的色彩是一片血红,确实是天上人间独有的一株。只可惜虽然生长在仙家福地,却无法结果,岁岁年年都盛开着这些红色桃花,千年万年。 桃花树,想起了凤起,想起了明珠。她们都是痴的女子,亲眼见证了她们的奋不顾身,织醉的心仿佛通过此渐渐地开始明白了世间所谓执念、情爱,这些东西,都是师父不曾教授过的。她一点点的通过她们的故事在体会。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执念。 她也会有执念吗?如果有,她又会如何处之? 思绪万千,不觉间她已只身来到桃花树下,身上未曾披上外衣,大伤初愈,整个人略显得单薄。看着那一株独立在苍穹之下,仙山之顶的桃树,点点花瓣夹杂着星光缓缓坠落于泥土之上,恍惚之间看到了一抹淡绿色的身影立在树下,手中执着那支再熟悉不过的玉箫。月华似练,星光如斗,他的周身似乎都笼罩着这些光芒,在孤清的夜晚泛开。他的身姿,依旧是如此的纤尘不染,千万年来,都不曾改变过。师父没有变过,可是她却不同了。但那又如何,如果下意识回应师父的吻算做一种罪过,那就让这罪过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师父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明白,他是仙,是出尘绝世的仙,原本隐世不近任何人,是她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那么多的凡尘气息。她怎么可以,破坏这样美好的师父呢? 织醉心底不由有一股伤感心绪涌上。以后,只要默默待在师父身后观望他就好了,不要离师父那么近,也不要惹他生气了。 “醉儿?”感受到身边气流的波动,韩湘子转过身来,长发施然散开,微微的关切口吻醺得织醉脚跟不稳。 “你大伤初愈,怎么不在房里休息?”韩湘子一个微步便走到了织醉身前单手扶起她有些虚弱的身子,眼里的目光清明,在月光的晕染下却是那么灼人心。织醉抬头却又马上转开他迎上来的视线,起身忙退了两步,“回师父,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又做噩梦了?”越带关切的口吻让织醉避无可避,她只能弱弱地呢喃了声嗯然后远远缩在一团。 韩湘子见她此状,也未多想,只当小女孩做噩梦了还十分害怕,便又安慰说道,“醉儿,别怕,梦由心生,只要心思澄明,就不会噩梦缠身了。” 韩湘子说罢拍了拍织醉的脑袋,竟然眼底含了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之色。织醉看得呆了,那日师父喂药靠近的气息又一次扑面而来,想到他羽扇似的睫毛,略带冰凉的唇,他淡如远山的眉,心扑通漏了一拍。 又控制不住回想起那日的画面,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看到织醉脸上的懊恼神色,他也有一丝的不解。“没……没什么,”总不能说师父你不要离我这么近吧,“我……” “你现今修为尚浅,心思澄明难以做到也是常理之中,不必如此懊恼,”韩湘子起身,“为师不望你闻达于世,法力无边,只希望你能够一世长安,无愧于心。” 织醉点头,“是,弟子一定不忘师父教诲。”心中思绪万千,还好没有被师父察觉出自己的异样,织醉暗自庆幸。看来日后是应该和师父保持一定的距离了,否则迟早会被发现自己的小心思。 其实织醉自己都弄不懂为何会心虚,也许潜意识里和师父太亲近就是一种罪过吧! 微微抬眼,韩湘子单薄的唇紧闭,眉宇间的那种清淡渺远更加让人觉得无法接近,他负手而立于这株桃花树下,就像是世间最明灭的存在,她想要抓住他,却不敢轻易靠近,她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纷纷扬扬的桃花花瓣如雨落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轻轻落入了她柔软的内心。 ------------ 第六十九章 师徒的距离 经过半月有余的调养,织醉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韩湘子却依然有些放心不下,他总感觉他的小徒弟有些地方和以前不太相同了。 他去看她,她总是眯着眼睡着,她以为他不知晓,可他是洞察毫末的仙人,怎连沉睡和装睡的气息的差异也感知不到呢,他常常坐在织醉床榻边上为她诊脉,后又凝坐上半个时辰,见她不起身,也就离开了。 千百年,本就极少言语的韩湘子原早已习惯无人搅扰的清净,可不知为何,这半月以来,竟是不太习惯小徒弟不在身边吵吵闹闹。过于清净的人一旦不知觉地受了那份吵闹和温情,却比一般的人更加不习惯孤寂清冷。只是韩湘子不是一般的人罢了,他原本就是无情无欲的仙人,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哪会害怕什么孤寂冷清。 织醉等到他离开后,却会更加长久地发起呆来,望着那扇师父轻轻合上的门,久久不肯转眼。 “师父,醉儿该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你吃了药好便是好了。”那顽皮少年叶笙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推门而入,随口就接过话来。 织醉的脸色瞬间羞赧,害怕被人发现她的心思,只得骂骂咧咧遮掩过去,“臭小子,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懂不懂礼义廉耻!” “哟,吕姑娘这般懂得礼义廉耻,何不教教不才在下?”嬉皮笑脸的叶笙,织醉见了就来气,在床头抓了一个白玉杯盏作势要扔,叶笙一个箭步过来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了,“我的小姑奶奶,可别啊,这白玉杯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我估计又两天吃不上鸡腿了!” 织醉斜瞟他一眼,嘀咕一声小气鬼,甩开他的手。 “姑奶奶,今天总得喝药了吧?” “不。” “别啊,我的鸡腿可又要没了。”叶笙笑眯眯来讨好她。 “既然你这么想吃你的鸡腿,那你帮我喝了。”织醉促狭一笑。 “这要是被上仙他老人家知道,估计我得喝上这药一个月了。”叶笙哭笑不得,他也是活受罪啊,想到原本他也算是方丈上仙他老人家关门弟子啊,如今被这个平辈师妹踩在脚下怕也爬不起来,没办法,谁让这丫头的师父他不敢得罪,为了保住美味的鸡腿只能为了五斗米折腰了。 “那我不喝了。”织醉把药往桌几上一搁,拍了拍手开始嗑瓜子。 “您就从谏如流得喝了吧,喝了这病也就该好了。” “我早好了,不喝不喝。”继续嗑瓜子。 “要不这样,我替你喝一半,你自己喝一半怎么样。”他也是没办法了,不帮她喝点估计今天是没好下场。 织醉干咳两声,这种事情,就不该让这个家伙来。“没脸皮,你喝过的我才不喝,本姑娘要出去散心,这药就留给你慢慢解决吧!”织醉起身就开门往外走,刚好门一开,师父那张淡而无尘的脸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吓得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揖了个礼,颤颤巍巍道,“师……师父。” “还是不肯喝药?” 这话不知是对着里面那位说的,还是在骂织醉不乖乖听话。织醉心中拘谨,低头跪下,“师父,徒儿错了。” “错在何处?”韩湘子眉微微颦起,看不出一丝恼怒,眼中流出的,却不同于往常那般清淡无味。 “徒儿不该耍赖不喝药。”织醉低着头,看都不敢看,那知晓他的情绪其实已经开始波动。 “你没错,你伤势已愈,本就不必喝药了。”韩湘子淡水无尘地扫了一眼叶笙端着的那碗药,“既已痊愈,明日,便随为师回蓬莱。” 转身离开,韩湘子竟然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何时开始,他那个机灵活泼的小徒弟竟然这般惧他怕他,却与一个认识不到半月的少年这般相处自然,全然本性,难道是他管教太过严格,还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已经令得她已经不再敢靠近他了? 所以他当即就做决定让她回蓬莱,也许回了蓬莱,在那个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的地方,一切就如初了。 也许他自己都还未发觉,这一刻,他竟有些自私了。 ------------ 第七十章 轻笔描罗扇 回到蓬莱仙山,织醉并没有留在天机宫碧云间,而是跟着韩湘子回到碧海湖中的栖月峰。多日下来,织醉依旧总是躲着韩湘子,也不太吵闹。韩湘子在书房打坐,总是掩着门,却总未见小徒弟如从前那般溜进来捣蛋,时间一久,韩湘子便也开始从常日的打坐清修到时而不自觉走到殿外,观察织醉的动静。 清晨,韩湘子从逍遥居出来,看到身高不够的小徒弟正凌空踩在一团毛茸茸的小肉球上,踮着脚举着小玉瓶接着竹枝高处的的晨露。韩湘子忍俊不禁,那只他带回来的那只法力高强的神鸟,如今正在她的小徒弟的脚被下踩得死死的,一脸吃力又哀怨不敢言的模样,打算轻步走过去帮帮她拉下竹枝。想到小徒弟近日来十分怕他,千年头一遭的,想到应该要如仁师慈父一般和颜悦色地笑上一笑,于是顺着拂面的晨风漾开唇角,“醉儿,你在干什么呢?” 韩湘子眼里似有无数的闪烁星光清扬流转,从他带了一丝天然的纯澈空灵的眼角眉梢流泻下来,胜过了无数竹叶被晨露洗净的清朗。云停雾收,风住香沉,万物都在他绝美的容颜中沉醉了过去,这滋味,堪比那天宫的忘忧之酒更能迷醉人心。 织醉被韩湘子这样的笑容醉到心里,脚下一个不稳立马一头从半空中栽了下来! 我的妈,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笑倾城啊! 韩湘子着实没料到小徒弟会突然从半空中栽下来,见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扶,却吓得织醉立马倒退三步,规规矩矩的叫:“师父……” 韩湘子一怔,每次看见他,小徒弟会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一样,猛得一下闪开老远。而且韩湘子近日发现,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不由得随口启问,“为师长得很吓人?越长越吓人?” 织醉呆了,不知道韩湘子说的是什么,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说:“师父,长得很好看……” 师父如果都不算好看,那让天下人情何以堪? 韩湘子无奈,他既然长得不吓人,也没虐待过她,小徒弟为何这样怕他?韩湘子只能感慨,小徒弟长大了。 “醉儿长大了,不喜欢跟师父说话了,以前总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跟你叶笙师兄倒还是很谈得来,是嫌弃师父老了吗?” 织醉鼻子一酸,师父,你从来不知道,我原本多想靠近你,多想待在你身边,可是越是这样,我内心却更加的不安和挣扎,所以我只能躲的远远的,以为躲得远远的,就不会再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为了故意掩饰心情,织醉低头说,“师父是您忙,没时间搭理醉儿,也不亲自教醉儿,还怪醉儿。” “是为师的错,以后教导你,定亲力亲为。”想到此处,韩湘子不由得再一笑,小丫头原来是在赌气,便安抚地将她头发里的竹叶摘下来,再温柔地揉了揉。 师父正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头顶清楚的感觉到他手掌心传来的凉意,让织醉受宠若惊,心里甜甜的,至少自从她来到他身边以后,他的宠爱只给她一个人。 但也让织醉心里一慌,越发坚定了念头,一定不能让师父知道自己的秘密! 那就一直做师父孝顺的徒弟吧,又有何不好呢? “师父,徒儿以后一定乖乖的学习,求师父不要再丢下醉儿了。”织醉拉着韩湘子的袖角,轻轻摆了两下。 小徒弟小的时候很少撒娇,长大了到时不时的还跟他撒娇,韩湘子浅然一笑,“好,是师父不对。” 那笑声是快乐的旋律,如此动听,如此美妙!第一次,织醉在师父身上感觉到快乐的情绪,原来这个人也是会快乐的,这样真好! 这样的认知让织醉幸福的想哭,心疼像无数小虫子一点一点撕咬着她的心,整个心房都被心疼吞没。 她和他朝夕相处这么久,第一次知道他原来也会快乐,她不知道他这一刻为什么而快乐,也许是在取笑她,但她不在意。要知道,如果能让他开心,她是愿意做任何事的。 织醉忍不住抬头看师父,师父正宠爱的看着自己,嘴角挂着笑声的余韵,立刻惊慌的低头。 若是让师父知道自己的心思,这人绝对不会再看自己一眼吧?这样肮脏的心思,就该在黑暗里腐烂,到死那天为止,决不能说。 每当两个人独处的时候,织醉就又期待又紧张,害怕时间过去,又希望时间快点过去。这一年来,她活得很小心,非常小心,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时时刻刻紧绷着心弦。 韩湘子拍拍织醉的头,“别站在风口,回屋去吧。” 织醉低着头死死的看着自己的鞋尖,鼻子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师父,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很害怕,我怕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失望的。 “醉儿?” 织醉赶忙拼命点头,掩饰的转移话题央求,“师父,夏天快到了,师父帮我找一把扇子,画一幅画,好不好啊?” “不好。”韩湘子回绝,是因为他心里决心早已不作画了。 罗扇随身随时都可以带着,即使别人看见也是无妨的,织醉拉住韩湘子的袖子,撒娇地央求,“师父……” 小徒弟嘟着嘴俏生生的十分惹人怜爱,韩湘子拿织醉没办法,“好,好,跟我来书房。” 她仰着头看着韩湘子满眼的宠溺,那是对一个孩子的爱怜,她知道,但她却也觉得是如此珍贵。正如她仰着头卑微地爱一个人,你明知自己的爱只能在黑暗里绝望,像黑色的曼陀花一样绝望到撕心裂肺,却还是愿意饮鸩止渴,甚至甘之如饴。 韩湘子执羊毫细笔,织醉高兴地在一旁研墨,看着韩湘子云袖半卷低头在团扇上作了一幅桃花图,正如那日方丈山上见到的那住千年开花不谢的灼灼其华,零落的几片花瓣,在留白的扇面上却有多添了几分雅趣意境。没想到师父作起画来,却也是这般出众。 织醉不禁感叹,“师父,你画得如此好,真是栩栩如生。” “我只是偷师罢了,真正的栩栩如生,却不是我能画得出的。” “偷师?偷谁的师啊?” “没什么,一位已去故人罢了。” “那师父可否也教教徒儿,徒儿有师,便可不必偷了。”织醉傻傻一笑。 韩湘子顿了许久,低头看见织醉清可见底的眼眸中闪烁着期待,想到已答应她要亲力教导,便答应了,“好。” 醉儿只是一个小孩子,是他该悉心培养教导的徒弟。 也许,想来她也不会怪罪吧。